第9章

晚飯時,容與沒再單獨留在二樓,而是罕見露麵客棧大堂和青玄門的門徒們一同用食。

容宿瞥過去一眼,見其神色奕然,再不是昨日那般沉悶陰鬱的模樣,於是心裏大概有了數。

他挑眉彎唇,意有所指地道了句:“見著麵了?”

容與正喝著碗裏的鹽豉魚羹湯,聞言動作稍停,輕‘嗯’一聲,卻沒有抬頭。

當著眾多門徒的麵,容宿沒有在餐桌上繼續多問什麽,等到吃得差不多,人也散開時,他才尋到容與身側,再次問言:“周丫頭尋得什麽法子進來的,門口的影徒們竟沒有一個注意到她。”

容與如實:“阿嫵扮成了傅大夫的藥童,隨他一道進門。”

“這鬼丫頭。”容宿搖頭哂笑,可轉瞬,他又將神色肅凝起。

他盯緊容與,開口道,“隻是,若她再不來呢,你準備怎麽做,繼續不要命地宿醉飲酒?五噬散的毒性沒能要得你的命,你便自己推波助瀾,如今已然噬目傷耳,這是練功者的大忌,你不會不知。再之後呢?為了情傷,任憑滿身修為功力耗盡也不顧嗎?”

“師父。”容與垂下頭,沉默片刻,而後肅麵屈膝半跪於地,“以後不會如此,我保證。”

容宿語重心長:“如今你是青玄門的門主,更是青淮山的掌舵手,你肩上承擔著發揚宗門的責任。尤其眼下,聖上病軀羸弱,皇權即將更替,曆朝曆代這都是非常時刻,雖朝堂與江湖居遠,可其中仍有千絲萬縷的聯係,等到新皇即位,他又是否願與眾門派之間井水不犯河水,這些都是眼前事,不可不前瞻。你的命,不由己。”

容與沉聲承諾:“我在,則宗門不破。”

容宿這才歎息將容與扶起,麵色稍緩和,“你素來斂持穩重,偶爾一次的意氣衝動,為師自不會過於苛責,可隻要有周丫頭在,變數就在,除了她,再沒有人能叫你失意頹敗成那般。當年為師與周相口頭相定的婚約,如今真不知對你來說,這究竟是福是禍,她對你影響太深。”

容宿說罷,搖頭輕喟。

他知道,這或許就是命中宿緣。

當年,他從山隘之野帶回遺孤,見其習武天姿頗高,便將其收為坐下首徒,並給他起了一個和自己同姓氏的名字,容與。

隨著容與年齡增長,容宿卻越發深覺頭疼,他這愛徒練功上倒是不用他費一點心,卻是性格孤僻冷傲,素不喜與門中其他弟子接觸,每日除了練功舞劍,便再無半點旁騖心思,少年老成,寡言穩重,身上無絲毫少年人該有的生機氣。

他擔憂容與情感缺失,將來會成冷血冷情之人,若他心中一直無敬畏,無憐憫,無喜惡,恐無法繼任門主之位。

青玄門唯實力論,而當時放眼整個門派,容與都是最有資格任承之人。

容宿陷入難擇。

直至容與十五歲那年,容宿帶其上京辦事,順道拜會丞相府,也正好叫他和那早定婚約的周家小姐見上一麵。席間,兩人簡單打了招呼,容與照常疏淡,用膳時也毫無異樣反應,可回青淮山後,容宿卻驚訝發現,自己那向來心無旁騖專心練功的乖徒兒,忽然就變了。

他罕見對某件事感了興趣,甚至還會主動問道:“師父,有婚約的意思就是,她將來會嫁給我,可是如此?”

當時,容宿簡直覺得十萬分的稀奇,他試著打趣道:“你喜歡人家,想娶?”

若是以前聽聞這種話,容與是絕不會搭腔的。

可那日他卻毫不猶豫,直接斬釘截鐵地回答——

“喜歡。我要娶。”

不是想娶,是要娶。

他淡漠性情,鮮少對什麽抱有勢在必得的態度。

兩人的緣分便是在這一年開始的。

自此,每一年夏至,兩人都會在長輩安排下,於丞相府的水榭涼亭單獨見上一麵。

於是容宿也因此目睹過很多次,每至兩人見麵前夜,他這孤僻冷傲的徒兒是如何緊張地熨貼衣衫,擦拭黑靴,又情緒起伏直至後半夜才勉強能睡著的難熬模樣。

很是有趣,不是嘛。

是周丫頭叫容與逐漸變得情感完整,若非容宿當年就看得清楚,他是絕對不會好心給那丫頭什麽所謂的彌補機會。

將思緒從過往記憶中收回,容宿頷首,輕聲道:“她來之後,是如何花言巧語哄得你?方才你從樓上下來,嘴角半隱半現著上揚弧度,可見有多暢懷,她可是答應隨你同回青淮山了?”

容與頓了下,回道:“沒有,我沒有問她。”

“沒問?”容宿狐疑道,“那她到底應了你什麽,叫你這麽……心神不寧?”

依容宿的看人眼力,他早在容與剛一露麵時,便察覺到他有所異樣,他麵上顯現的根本不單單隻是欣悅之色,還有更為洶湧的情緒掩藏更深。

隻是這個,容宿暫時沒能探究出。

容與稍定神,抬眼回說:“沒應什麽,阿嫵隻說明日還會過來,照舊伴作藥童。”

“就這個?”

“是。”

回答完的那一刻,容與將目光錯開。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虛偽。

明明就在不久前,他還義正言辭地斥責沈牧巧言諂語,舉止輕浮,心中更厭他至極,可在阿嫵懵懵懂懂褪衣傾身,堅持要給他那樣的寬慰時,他卻也無法做到言行一致,矜斂如君子。

甚至,他輕浮更甚。

傅榮初回醫館再返回客棧,來回一趟最少需半個時辰,傅大夫離開多久,他便貪婪地抱了她多久,當門外驟然響起敲門聲,阿嫵慌張從他懷裏掙出,又手忙腳亂地將身上小兜衣和外衫仔細係掛好,那時候,他真覺自己簡直就是個卑劣至極的畜生。

明知她懷愧,卻不製止她的衝動作為,尤其在她蹭動的時候,他想的根本不是如何將人製止推開,而是——想把她剝得更徹底。

容與自厭地沉沉閉了下眼。

他懊惱想,等過了今晚,待明日阿嫵稍清醒些的時候,她會不會突然認清他的卑鄙無恥,害怕到再也不想見他呢?

思及此,容與一時不安到了極點。

容宿在旁已經在思量旁的事,並未注意到容與頃刻間的神色凝重。

他開口道:“處理完你與周丫頭的事,我們便不能在京多留了。我來京前夜,玉蓮樓的挑戰貼正好送至宗門,若我們不及時迎戰,好像是怕了他們一般,徒長其威風。玉蓮樓覬覦我們青玄門天下第一門派的名聲已經不是一日兩日,此番樓主閆衡來勢洶洶發起挑戰,定是充分準備。”

“閆樓主打算親自來?”容與意外道。

如今,江湖門派叢生,據勢各立,其中當屬青玄門與玉蓮樓勢力最廣。

兩門派內皆不乏高手,彼此更是敵視不服,故而常年總生摩擦,隻是以往門徒們打打鬧鬧場麵雖多,至於到宗門之主親自出麵的卻並不常有。

這回,似乎不像隻是挑戰那麽簡單。

容宿聞言冷嗤了聲,明顯並不把人放在眼裏,“來了也沒他好果子吃!這閆老頭和我碰了這麽多年,我清楚他什麽實力,這回聽說他已閉關修煉了一年有餘,功力得效增猛,如此,我倒真想和他會一會,看看這閆老頭究竟有幾分長進。”

容與聽完,思吟片刻,問:“師父與閆樓主的比武,相定在幾日後?”

容宿:“挑戰拜帖上初定的時間是十日後,我自無後推的理由。”

說完,他看出容與麵露躊躇難色,又怎會不知他心中所想,放眼天下,能引他做決難擇的,除了那周丫頭還有誰呢。

“你準備在此多留?”

“是。”容與回得直接,沒作任何隱瞞,“有些事我尚不能安心,待處理完一定立刻返程,徒兒保證,十日後一定現身青淮山,親眼見證師父再敗玉蓮樓的逞威氣勢。”

容宿大笑兩聲,痛快沒有作阻,“如此也好,傅榮初的醫術雖比不上你師叔,但也還算差強人意,他既已著手,你便在他這用完一個療程的藥再動身,還有……”

“師父還有何吩咐?”

“我徒兒性子是冷些,但軒然俊朗,湛然冠絕,比得過京中任何才俊。若七日後周丫頭還是不肯跟你走,為師便準你在京另尋個姑娘……”

容與打斷,出聲嚴肅:“師父,這種玩笑還是不要開。”

容宿瞪眼嘖了聲,“放狠話出口氣都不行?你就護著吧。”

……

從篁幽客棧直到華浦醫館,一路上周嫵都是心怦怦跳的。

好在傅大夫並不是健談之人,除了在嫂嫂秦雲敷麵前,其餘時刻,他都很拒人於千裏之外,也幸好如此,免得了周嫵與他相麵無言而倍感不自在的尷尬。

到了醫館,霜露已經提前帶著車夫候等多時,周嫵去廂房重新換回自己的女裝衣衫,出來後與傅榮初簡單致意了下,便上了回丞相府的馬車。

在車上,周嫵詢問:“我出去一下午,府上沒出什麽事吧。”

霜露回:“倒沒旁的,就是馮太常家的大小姐來過一趟。”

周嫵意外道:“素素找我?”

“是。”霜露詳述說,“馮小姐是哭紅眼睛來的,像是又與梁將軍起了口角,她不便回家去訴委屈,隻好尋到小姐這兒,隻是不巧,小姐不在,奴婢隻好隨意替小姐編了個出府由頭。”

周嫵微頓:“你可有探問素素遇到了什麽難事?”

霜露為難搖頭:“奴婢見馮小姐哭得實在傷心,不敢上前多嘴,連奉茶時都是顫巍巍的。”

周嫵沉默片刻,吩咐說:“我們先不回家,改道去梁府。”

“是。”

周嫵在京中貴女圈際中結交不少,但若說彼此親近無間,能做到全然信任的閨友,實際上也就那唯一的一位。

馮素素是馮太常家的嫡長女,年幼時也算身為爹娘掌上的一顆明珠,可娘親病逝爹爹再娶,嫡女千金的尊貴也隨著繼母掌家,繼妹爭寵而變得搖搖欲墜。

半年前,她依父母之命嫁給了常年不在京的梁將軍,兩人聚少離多,常有爭吵,像今日這般離家尋她訴苦的情況更不在少數。

原本,周嫵也覺梁將軍不夠體貼,不堪良嫁,甚至在閨友有和離之意時也順言攛恿,可經曆前世,她知曉見證的比常人更多,更知道梁將軍隻是不善言辭,實際內心對馮素素很是愛重,尤其,兩人之間的很多誤會產生,並非是由於他們脾性不和,而是馮素素的繼妹馮楚楚從中作梗。

緣由無他,馮楚楚生了不該有的妄念,她不顧禁忌,愛上了自己的姐夫,且手段下作。

進到梁府,馮素素的貼身丫頭很快將周嫵引進內室,友人相見,馮素素立刻奔過來將她牢牢抱住,哭得十分哀怮傷心。

下人屏退,房門閉嚴。

周嫵輕拍著馮素素的背脊以作安撫,心頭也因耳邊的陣陣啜泣聲而微漾感慨。

正如這哭聲所應。

在前世,兩人的結局都透幾分悲痛哀涼。

她雖迷途知返,終與愛人牽手,可卻因遭逢背棄變故,又身曆毀容、周府敗落而憂思成疾,早早撒手人寰;馮素素則是在衝動與梁將軍和離後不久,得知其負氣請命,率小隊遠赴地勢不熟的東關禦征悍匪,最終殫精竭慮,防備有失,死在了賊人的暗箭毒矢之下,訃告傳來,素素悔得痛不欲生。

前事不可憶,如今重回,周嫵隻覺命運不隻眷顧了她。

她會捋正自己的將行軌跡,同時也會盡力守護住自己的身邊人。

半響,馮素素哭聲終於緩下,周嫵這才開口輕哄,“到底發生了何事,可是又與梁將軍起了口角爭執?”

馮素素從她懷裏抽身站穩,精致的花靨已哭得半花,“阿嫵,我真的與他過不下去了……”

周嫵表現得冷靜很多,隻問:“這次是因何?”

“你知道的,成婚半載,婆母一直因我未有孕象而頗有微詞,我也不是不想盡這份孝道,便在家中母親相助下,暗中尋了個偏方在悄悄飲用調養。那開藥的江湖道醫特意叮囑我,服藥期間切記不可行夫妻床事,月前梁岩完成戍邊任務凱旋回京,期久不見,他對我實在糾纏,因他向來不信那些旁門左道,我不敢如實告知他飲藥一事,於是隻好另尋旁的理由推脫與他的親熱,堅持不和他同房,可沒想到……”

似是說到難言之處,馮素素哽咽頓了頓,咬牙才繼續,“可沒想到,今日楚楚來尋我哭訴,說是梁岩歸城不久後的一日,飲醉乘醉,竟將她撲到**輕薄,楚楚失貞又受了十足恫嚇,直直憋忍到今日才說,此刻正要死要活。那是他妻妹,他怎能如此浪**行事?”

若照前世,聽聞好友這般痛哭怨訴,周嫵一定遷怒梁岩,忿忿責難附和。

可現在,她心頭平靜,隻覺某些人手段拙劣。

周嫵開口:“既是兩人之事,那便不該隻聽楚楚的一麵之詞,你可有尋梁將軍再問詢過?”

似沒想到周嫵會持這樣態度,馮素素吸了下鼻,搖搖頭,“他做得如此醜事,我根本不想再見到他。”

周嫵知她正有情緒,緩緩才勸:“若他真有欺辱妻妹的不堪心思,我肯定第一個替你出頭,隻是梁將軍在自己家中喝喝悶酒,怎麽就偏偏不巧撞見了楚楚,她常來你府上嗎?”

她佯裝不經意地一問。

聞言,馮素素聲音不再那樣急,她偏過眼去,悶悶道:“我正在調養身子,初期總有不適,楚楚便常來看望我。”

周嫵便不偏不倚,中立言道:“除了楚楚的哭訴之言,可還有旁的人證?若沒有,我想此事該是存了誤會,梁將軍並非貪靡酒色之徒,且從軍之人,紀律要求嚴明,梁將軍又正值官運通達的上升階段,他何至於蠢到明麵去行苟且,壞掉自己名聲?”

馮素素知曉那些道理,可還是深覺委屈,“他先前的確表現急切,而我卻總拒他,他,他或許是因此而深覺寂寞,所以在酒後……”

周嫵將她猜疑的話打斷,“素素,你不該去鑽這個牛角尖,你為何不想想,他的急切隻是對你,並非隨便一個女子都行呢?你該聽聽他的解釋。”

馮素素微怔然,事發突然,她又被馮楚楚要死要活的哭聲擾亂了思緒,加之母親施壓,她實際早沒了主心骨。

甚至,在聽聞母親為顧楚楚清白,有意把其抬作平妻送嫁進將軍府時,她心裏不痛快,首先怪怨的還是梁岩。

眼下脫離那叫人窒息的緊張氣氛,又聽閨友幾言勸解,她這才後知後覺地回過些味來。

到底許不許楚楚進府,此事有婆母和將軍作主,如何都不該由她來率先點這個頭。

平靜下來,馮素素疲乏歎息一聲:“我這事一時難以理清,先不說我,你與那容公子眼下究竟如何了?京中近日傳出些風言風語,真真假假,我聽完甚為擔憂。”

周嫵愣了下,沒想到話題轉瞬就到了自己身上,她搖搖頭,隻道:“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你且顧好自己,不用擔心我。”

馮素素驚訝:“好的方向?他可是已經同意與你解除婚約,放你自由?”

周嫵無言抿了抿唇。

也是,前世這個時候正是她最想逃離容與的時刻,期前,她更不知有多少次向閨友幽幽訴怨過。

素素如此作想,也是正常。

周嫵搖搖頭,語氣微苦澀,“素素,若我現在說,我已改變心意,對容與哥哥更是越來越歡喜,你是否會覺得我心思善變?眼前人最值得珍惜的道理,我們都懂得太晚。”

此話,馮素素聽得半知半解,但還是認真回說:“怎會,你隻管隨心意去選,你做任何決定我都支持,尤其……”

她話說一半。

周嫵抬眼,明顯是被勾起了好奇心,“尤其什麽?”

馮素素勉強擠出個笑容來,“尤其我覺得,容公子比那玉麵探花郎,模樣還要更英氣郎俊幾分。”

“素素……”

沒想到這個時候,好友還有心思玩笑,周嫵抬手點了點她鼻尖,嗔說:“我看你倒是不為自己的事犯愁了。”

馮素素口吻輕鬆些,“我是實話實說嘛。”

周嫵垂睫作掩,沒有回這話。

其實她沒好意思承認,這樣的對比,實際她早就做過。

以前她所畏怯的那副冷厲軒威模樣,現在卻是輕易能將她的心撞得砰砰,尤其,他漠然疏離的眉眼,隻因她才會顯出動情紅暈。

那刻的反差,他性感到簡直叫她身軟。

周嫵不由再次想起他那雙常握劍柄,布滿厚繭的手掌。

他手執刀劍,銳勢破竹,可撫上她腰時,則像是輕鬆掐住了一朵嬌弱的玫瑰花莖。

被他親手掐折過。

自此,儒雅文縐的書生氣質,便再吸引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