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進城後, 容與遣離車夫,與周嫵單獨歇居客棧,為行事低調不惹人注目, 他們住的客棧裏外裝潢簡樸,算是城中較平價的一類,尤其門口牌匾積舊斑駁, 甚至右下一角還留缺殘,匾額之上鐫刻著瘦金三個大字——迎客來。
容與對吃住從來不挑,但進門後朝堂中左右環顧一圈, 之後注視著周嫵, 蹙了蹙眉心。
“你確認要選這家?”
周嫵笑著挽上他的胳膊,點頭回:“確認,這裏位置得天獨厚。”
進城後,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從街邊小販那裏買了地圖,之後按著圖上路線,一路指揮著車夫行至此處。
容與也大概瞥了眼路線, 知道阿嫵口中的位置得天獨厚,並非是因此地偏挨中心區域,而是客棧離隨州城內唯一的府衙公署隻不到百米的距離。
異地聯合辦差, 朝廷下派的官員自要抵公署審案相協, 阿嫵此舉, 是想守株待兔。
容與沒成想她會這麽用心,原本最初聞她關涉朝堂之事, 他隻下意識當她是一時興起, 可現在看到她做事時的認真顧量,容與變了想法。
他點頭同意, 算是鬆口,“也不是完全沒有優點。”
周嫵望著他:“什麽?”
容與回:“還算幹淨。”
周嫵眯眼笑笑:“不止呢,喏,你去店掌櫃那邊付下錢銀。”
不知她這笑是什麽意思,容與沒追問,隻任憑差遣,邁步走向櫃台。
店掌櫃看起來已年逾半百,頭發半白,神色困倦,聞客來也不起身,隻依舊躺在櫃台後的藤木搖椅上,閉眼指揮著一個小姑娘踩著板凳站高打算盤。
小姑娘十三四歲的年紀,一身褐色粗布衣,手上忙活著算賬,嘴也不停嘟囔,仿佛生怕會出差錯。
“一間朝南向房,住十日,包夥食,一日是五十文,店錢一共……再加上夥食費……”
不熟練地算上一通,小姑娘終於抬起頭,她開口,“客官,算上押金,一共需要付一兩銀子。”
容與:“一兩?”
聞言,小姑娘怔了下,確認自己沒有把帳算錯後,以為客官疑問是因嫌貴。
她抿抿嘴,神色憂慮起來,趕緊開口詳列出店錢及夥食費的具體開支,之後又悶悶補充,“我們家客棧,已是方圓十裏之內最實惠便宜的了。”
容與微頓,打開錢袋,拿出十兩銀子遞過去。
“多出的,晚上餐食麻煩給我娘子燉些魚肉鮮湯。”
對方懵了懵,瞪大眼睛,沒反應過來,“這,這也多出太多了。”
說著,小姑娘遲疑回身,將身後藤椅上正打瞌睡的掌櫃叫醒,“爺爺,你看這……”
原來是爺孫倆。
周嫵也上前去,親和笑著:“收下吧,辛苦你們廚房偶爾為我們開些小灶了。”
說完趁他們爺孫拉扯之際,她偏頭對容與壓聲開口,“第二個優點,實惠。”
“需要你省這個錢?”
周嫵眨眨眼,眼角盈盈帶笑:“因為我賢惠。”
容與失笑,敲了下她額頭,用力很輕。
這時前麵櫃台有人轉身,兩人神色一斂,默契地重新站好。
掌櫃原本打著盹,這會兒迷迷糊糊被推搡著起身,他眯眯眼,看清孫女手裏拿的銀子,反應過來後立刻捋著胡須換了殷勤態度,他哈腰咧嘴笑時,牙風都是漏的,然後一邊把銀子往自己口袋裏收,一邊揚聲招呼店中跑堂過來引客。
“快,把貴客帶去二樓上房,你待會跑趟西市,從孫婆婆攤上挑條鮮肥的鯽魚,叫劉大廚抓緊給燉了。”
“是,客官樓上請。”
店小二將他們帶到客房,幫忙打開臨街窗子,很快退了下去。
門一關,周嫵開始駐足打量起這間店掌櫃口中的上等客房,沒兩眼她便發覺,確實如容與哥哥所說,整個房間唯一的可舉優點便是幹淨。
牆壁像是新刷過不久,壁角無塵,上麵係用簡單的布綢作飾,桌椅素樸,鬆木立櫃,房間內唯一的鮮亮色,要數臨窗長桌上擺放的幾盆紅黃各色的銅錢草,價廉,開得盛。
她收回視線,就見容與哥哥忽的邁步向裏,靠近置設最內的架子床後,他停下,目光定了定旋即抬手,握住立杆左右晃了晃,他這一動,劣質床板立刻回應起嘎吱嘎吱的動響,四腳支腿更像要隨時裂斷一般。
容與收手,同時蹙起眉頭。
“確認住這兒?”
周嫵點頭:“這是「迎客來」最好的房間了。”
容與看著她,沒動,周嫵又補充,“不能換別的客棧,必須住這裏。”
容與想了想,沒再言語,隻拿著錢袋出去,半響後再回來,他這才臉色好些。
周嫵看著他這副模樣不免困疑,問道:“容與哥哥,你下樓是去催他們幫忙搬運行李了嗎?”
容與把錢袋扔給她,周嫵順手一墊,發現分量輕了不少。
隨即聽他一本正經言道:“我包了整個客棧二層。”
包層?
方才上樓路過時,她打眼略看,確認整個二層樓麵最起碼要有六個房間。
周嫵問:“其他客人呢?”
“除了我們,客棧二層還有另外三間客房有客,我給他們每人都付了能住望春樓上等房間的銀子,他們可以選擇去,也可以選擇拿上銀子搬去樓下,然後果然如我猜想,住在這兒的旅人都是辛苦賣力者,他們得了意外之財皆斂拿珍貴,又怎會舍得去住一晚奢豪酒樓。”
說完,又補充一句:“還有,為了叫店家幫忙安置,我也給那爺孫倆多付了些錢銀。”
周嫵聞言一怔,完全沒想到他方才出去竟是去當了散財童子,她不解道:“此舉為何,就算我們銀子帶的充裕也不能這樣亂花呀,還是你看這家客棧是爺孫看店著實辛苦,所以想幫襯幫襯?”
容與口吻淡淡:“立存於世,何人不辛苦。”
這話就是沒有幫忙的意思。
也對,就算他真想幫襯,也沒必要牽扯到其他住客,還一下折騰出這麽大的動靜。
周嫵更想不明白了,“既如此,那又是何故?”
容與不明說,隻重新走向身後的架子床,靠近後,他再次晃搖床身叫她聞響,床腳碰著木板,咯吱聲時悶時脆,一聲更比一聲叫人難以忽略。
“這會兒樓下有食客走動,聲囂亂著尚如此,待入夜靜下來,可想而知。”
周嫵這才會意出什麽,臉一紅,不說話了。
容與收回手,走到她麵前,開口:“臨時叫人換床,動作太惹人矚目,我亦想起昔日在京,阿嫵纏我共浴療傷時,篁幽客棧裏外都在談論樓上是何動靜,吸了上次的教訓,這會不能再無關不顧地冒然行事,你說過,要低斂。”
聽他提起舊事,周嫵不由麵色帶窘。
又下意識琢磨他的字眼,纏……他怎麽能用“纏”這個字呢?
“行,你說我糾纏你,那我現在不纏了,你也別再理我。”周嫵氣哄哄地坐到榻上,側過身去不看他。
容與遲疑怔然,不知她忽的置什麽氣。
糾纏,他哪是那個意思?
容與搖歎失笑,過去坐她身後,又抬起手,把玩她散在身後的一縷發尖尾,隻是不知是哪一瞬扯到她頭皮,引她呼痛一聲,緊接轉身過來嗔怨瞪視。
“你做什麽?”她聲音刻意帶肅冷。
容與卻一本正經,神色誠然回道:“糾纏你。”
周嫵噎住,依舊板著臉,“你鬆手。”
容與笑著看著她,“這麽聽話就鬆了,算什麽糾纏?”
“……”
這人,她失語,竟忽覺自己不是對手了。
明明之前她屢屢優勢,次次都逞上風,可弄不清到底從哪個具體節點開始,兩人姿態發生對調,他強她弱,他總能輕輕鬆鬆弄得她潰不成軍,求饒哼唧。
容與從後攔腰抱住她,呼吸纏繞後頸,他出一聲她便癢得一縮。
“路上都沒好好吃,現在餓不餓?方才我去廚房看了眼,有幾道菜廚子做得不錯,等一會兒做好,店小二會幫忙端上來,但湯味大概要慢些。”
周嫵回過身來,躲開他,語氣有點悶:“臨時換家具是張揚,那你揮金如土,廣散錢銀就不叫人生疑了嗎?我的話你都當做耳旁風了。”
容與收了手,語氣和溫,“阿嫵安心,我當然有說辭。”
周嫵定睛:“什麽說辭?”
容與神色平靜道:“我說,我夫人休養喜靜,不願去城中鬧街居歇,於是到此偏僻客棧,避離喧囂,隻是未料客棧旅人如此之多,夫人憂心房間隔音效果不好擾了眠,於是為防患未然,我們願補償些錢銀來請諸位友朋好心行個方便,我說得誠意,他們答應痛快,如此,阿嫵覺得可合情理乎?”
“……”
想不到就這麽會兒功夫,他前前後後顧慮周全,如此,她再想埋怨,卻不知從何出口。
容與攏過她肩膀,見她沒排斥,於是不動聲色地與她湊離更近一些,直到周嫵有所察覺,容與才輕聲笑笑,順勢將她收攬進懷。
“放心,縱是傳出些名聲,也是江南富商與夫人伉儷情深的市井佳話,這些,定傳不到官戶府衙。”
周嫵算勉強願意搭理人,“那你下次做事一定記得先與我商量,先前沒說的,現在給你機會坦白。”
“倒真有一事。”
“什麽?”
容與眉梢一挑,有所意味地開口:“店家沒買到鯽魚,大概是燉不成魚湯了,但我多出了不少銀子,叫店小二跑腿一趟,去城中最大的望春酒樓買來了老母雞湯,現在雞湯正在客棧廚房裏文燉著,隻不過,擅自換了阿嫵的口味,不知道我現在交代來不來得及?”
聽他說到最後,周嫵才了悟明白他的意思,合著叫他坦白從寬,他便是隻拿吃食做幌子。
周嫵氣不過,嗔瞪他,嘴巴嗡動半響才終於出了聲:“不許再欺負我了。”
容與捏捏她的臉頰,隻覺可愛,之後忍不住傾身咬了咬,力道不大,說吮更合適,他沿著唇角唇峰一路為亂,最後含住用力研磨。
恰時,房門被敲響,是客棧小二來送吃食同時也搬運行李。
趕了一天路,周嫵胃口不佳,但在容與的提醒督促下她還是實實吃了一碗飯,餐盤撤走,沒過多久熱水便被送了上來。
周嫵內心感慨,雖然客棧店麵不大,位置又偏,但顯然無論在哪裏,隻要錢銀大把大把地花出去,總會叫人輕易尋得舒服愜意,譬如現在,熱氣騰騰,她泡在隔著層軟袋的熱水桶裏,周身解乏。
容與在後幫她擦著發,說道:“早點休息,明日跟我去趟雲歸書院,不遠,就在城郊。”
“書院?”周嫵困惑,眼睫蒙著霧氣,她問,“明日兄長大致還到不了,我們倒可以隨意逛逛,隻是書院……你是去尋書還是想拜學?”
容與並不顯敬,“那裏若藏隱著什麽武林高手,我倒願意虛心請教一二。”
也是,就容與哥哥這副周身凜冽的氣質,還真不想能靜心習書研字的。
“那是?”
容與不答反問:“你先前說,想在身上留一處青鳥圖騰的紋印,就和我一樣,現在還想嗎?”
周嫵驚喜,立刻點頭,“當然想。”
容與點頭:“雲歸書院的夫子如何我不清楚,但裏麵住著位女先生,擅印紋,帶你去那,我才放心。”
說完,他指尖從她發絲離開,沾著背脊,摸到她的蝴蝶骨。
“阿嫵想紋在何處,這兒,還是這兒?”
周嫵咬住唇,受撫戰栗,更無力出聲,“不,不是。”
“都不是,那是何處呢?”容與探知的口吻,手心輕輕搭上她肩頭,之後順過鎖骨繼續,周嫵猛的縮身,可他卻不停。
“左邊也不是,右邊也不是……”
他不斷試探,周嫵統統搖頭作否,直至驟然一托,他大掌都快收不住。
這回,沒等周嫵搖頭表態,他先一步喘喟著壓抑出聲,“這裏可不行,我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