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閆衡顧不得麵子, 連忙躬身將不成器的兒子從地上扶起,他餘光覷看著容與的臉色,自他邁步進堂, 閆衡便一直暗自觀察著,確認其步伐穩健輕盈,神容更是抖擻奕然, 明顯不像帶病硬挺的姿態。
加之容宿的態度,若他的寶貝徒弟真因玉蓮樓的錯失而功力盡散,此仇怕是早已不共戴天, 又怎麽會隻是晾上他們一夜便寬容相見。
思及此, 閆衡終於謹慎確認,容與的確並無大礙,隻是那日他親眼目睹容與服用藥物,若功力無損,那藥效又顯在了何處?
如此大費周折,他又不是三歲孩童,實在不信桉兒口中所說, 一切隻是玩樂一場。
思忖不明,閆衡也無暇再顧量這些細節,隻想無事最好, 此次出關, 他本有意與青玄門為盟, 廟堂居高,天威難測, 當今聖上可寬度江湖各宗各派據山傍水而存, 可新帝上位又當如何施政,卻還全然未可知, 眼下緊要關頭,江湖砥柱如青玄門、玉蓮樓這些勢強之派,合該放置私仇,團結各方,一應變動。
自從青淮山比武之後,閆衡一直在籌劃此事,卻不想中途竟會鬧出劫攔婚車的荒唐事,他被打個促手不及,實在頭疼不已,更恨自己管教不嚴,將兒子慣得難當大任。
他今日特來化解,所幸一切進行順利,隻是除了口頭上的致歉表態,玉蓮樓總要再予些實際的好處。
不多猶豫,他從懷裏拿出一包囊袋,抽解開收口帶子,從袋裏掏出一柄錫銅藍刃匕首。
他看向容宿,說明道:“宿兄,這柄短匕名為‘藍羽’,是我玉蓮樓創派之祖所留,更是玉蓮門世代繼傳的寶物,隻是除了創派三代,玉蓮樓的曆代樓主都是男子,這柄女子適用的短匕便一直被高束封藏,百年間都未再遇合適主人,致使鋒刃沾塵,刀鞘滯固。今日,我便借花獻佛,也是替不孝子賠罪,想將匕首贈與門主夫人,以聊表歉意之誠。”
聞言,容宿眼神從那匕首上掃過一眼,隻見刀身扁平,中脊隆起,鍛鑄有力,兩麵分別嵌著蓮紋、卷雲紋,格部更飾獸麵,尖牙吞吐鋒芒,的確是把不多見的好兵刃,虧閆老頭舍得拿出來。
隻是這事,他不好做主,便看向周嫵,和顏問道:“丫頭,閆樓主的話你也聽到了,想要就要,不必客氣,他兒子做了孽,咱們接下禮也不虧心。”
周嫵瞄了容與一眼,見他也並不表態,猜知到他大概是想她自己作主。
略微思忖後,周嫵主動上前,向閆衡欠身施了個晚輩禮,婉拒言稱:“樓主好意,晚輩心領,隻是晚輩素日隻會彈琴練畫,對刀劍利刃之類並不擅通,若冒然收下樓主此禮,怕是會叫寶刀蒙塵,耽誤它再尋合適主人。”
閆衡依舊堅持贈下,再次勸道:“這是哪的話,誰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會用刀的,何況青淮山這麽多弟子,隨便拎一個出來都能教你一招半式,更不必提容門主時時在你身側,他來教,最合適。還有,予你此刀是為防身之用,桉兒犯錯,卻也算為一記示警,如今門派紛爭激亂,難避不會將人目光投向你,你也不必非要精練,學個三招兩式能夠防身,真遇緊急情況,尚有自保之力。”
閆樓主此番言語確實誠意,周嫵聞言幾分為難,容與在旁適時開口,替她做了主。
“樓主既是好意,收下也無妨。”
周嫵想了想,隻好恭敬不如從命,她伸手接過短匕,掌心掂量分量,隻覺確實偏輕,握柄偏圓細,正適女子著力。
她持禮,再次向閆衡欠身道謝,後者則連連擺手,懷虧無法接承。
此事就算過去,中午的飯食,青玄門終於管顧,閆為桉已實實餓了兩頓,上了桌便開始不顧形象地風卷殘湧。
他是破罐子破摔,反正連姑奶奶這樣的屈辱稱呼都叫了,多吃他們青玄門幾碗飯,又有什麽?
見桌上有人這副吃相,周嫵漸漸沒了胃口,隻是顧及長輩還在,她並未提前下桌,隻趁著無人注意,悄悄拿出那柄藍羽匕首,開始垂眼打量。
玉蓮門的寶刀,明藍刀身,嵌印蓮花,看著十分秀氣無威懾,可它卻是近身奪命的一柄無情利器,就連……就連天子壽宴,刺客所執,也是短刃。
……
用完餐食,盡了主客之儀,容宿派遣門中弟子送閆家父子下山,周嫵則和容與回了後山僻院。
路上,看出她的心神不寧,容與開口詢問:“怎麽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方才飯桌上給你夾了你最愛吃的桂花糕,也未見你多嚐兩口,倒是一直低頭琢磨著那把匕首,這麽喜歡?”
“不是喜歡。”周嫵喃喃低語。
她隻是將這把匕首與聖上壽宴遇刺事件作了聯想,記得當時,三名刺客用刀熟練,顯然非日之功,可若放眼京城,誰有勢力提前豢養忠仆死士,提前作謀?亦或許,這股勢力並非來自京都呢。
“容與哥哥,除了青玄門,玉蓮樓,江湖上還有哪些門派略有威名?”
容與不知她怎會忽然對武林之事感興趣,幾分意外,但也如實回道:“大大小小,還有不少。”
“那隻算距京百裏以內的。”
容與稍思吟:“袖招堂,蒼羽閣,半龍會,偏鳳宮……大概這些。”
周嫵又問:“這些江湖門派,是否招納女弟子?”
容與:“隻有袖招堂招收。”
周嫵重複了一遍:“袖招堂……她們擅長使用的兵刃是不是匕首?”
“不是。”
“那是什麽?”
她一連追問數個問題,叫容與不得不在意,他停下腳步,垂目稍打量,看阿嫵模樣這般在意切迫,也隻好先認真回說:“正如其名,是袖衣,她們長袖之下藏針匿毒,其堂中弟子皆擅暗算。”
原來如此。
周嫵略覺失望,她本來以為可以尋得些關於女刺客的線索,可當下又無從對應。
容與將她的神色變化打量入目,有些擔憂,“阿嫵為何會問起這個?”
周嫵將手中藍羽匕首亮出,述明情況,向他解釋:“在京時,聖上於壽辰筵席遇刺客襲擊,所幸聖體安然未傷,而那日我也在場,看到那些女刺客十分擅用匕首,今日又得閆樓主贈禮,於是不由猜想,那些刺客是否來自於江湖……可是細節之處又並未對應,此事大概是我多想。”
聞言,容與瞬間擰起眉頭,聲音明顯沉厲下來,“如此凶險之事,先前你竟從未與我提過,擦肩凶徒,萬一被殃涉,我……”
“沒事的容與哥哥。”周嫵打斷他的話,衝他展顏溫笑,又踮起腳尖撫平他的眉宇,“你看,我現在不是好端端的站在你麵前嘛,我懂得保護自己的。”
容與拉過她的手,依舊覺得心有餘悸,“那時我不在你身邊,若真的出事,我怕無法及時護你。”
聽他語氣嚴肅成這般,周嫵挽上他手臂,撒嬌輕哄著,“知道啦,以後我們時時不分開,有你在,什麽我都不怕。”
容與並未被她輕易唬過,再次認真啟齒:“阿嫵,政事我知之甚少,但皇帝遇刺,查明主謀應是刑部職責所在,阿嫵為何如此在意,迫切追疑?”
周嫵並未打算相瞞,先前她未開口,隻因沒遇合適時機,眼下容與哥哥既率先詢問,她自坦然告之。
“我兄長現調職刑部,正任審刑院使,承蒙聖上信任,此番他奉命橫聯大理寺眾吏,調查刺客源屬,我隻怕刺殺一事涉及黨政,阿兄在前,被有心之人利用。”
容與默了半響,再開口,像是已猜明她的意圖,“你想介入此事,並且需要青玄門暗中助力,可是如此?”
“不是青玄門,是你,我想你來幫我。”
周嫵沒有猶豫,當即表明求援之意,說完,又煞有其事地壓低聲音,貼耳小聲,仿佛真是正與他密謀大事,“我們自要暗中行事,豈可興師動眾,隻你和我,我們悄悄去往隨州,好不好?”
容與思吟:“隨州?”
這個重要地點,估計兄長現在也才剛剛捋到。
她能先走一步,可除了這個,旁的更多細節,她卻是一概不明了。
周嫵稍作掩飾,認真點頭,“對,我在京時知曉兄長已尋得線索,所獲證據正指向隨州,我們跟行同去,如此,便可在暗中對兄長進行保護。”
容與半響未言。
說完這一通,周嫵後知後覺,不免有些緊張地看向他。
她當初同意更改婚期,最主要的原因的確是憂慮於兄長安危,容與哥哥那麽聰敏,聽聞她方才幾句真言,應是很快能將前後之事縷清。
他會不會在意,又會不會怨怪……
周嫵有些不安地解釋一句:“容與哥哥,你對我很重要,家人對我而言亦同樣不可棄,我誠心嫁你,盼願與你廝守,卻不能不管顧兄長安危,逍遙置身事外……所以我,我……”
容與看她小心翼翼努力措辭的模樣,心頭不忍歎了口氣,哪怕知曉她當初點頭應允婚事,更多隻為權宜,依舊不舍得苛責。
她現在就站在自己麵前,真真實實,還有什麽比這個更值他所求?
無它。
“我答應。”
周嫵一怔。
容與落掌在她頭上,輕輕撫過她額前的發絲,繼續說,“我答應同你去隨州,隻憑玉蓮樓的一把破匕首,能護住你什麽?我在你身側,任倀鬼不敢來犯。”
周嫵抓著他衣袖,稍稍悶聲:“我以為你會生氣的。”
容與望著她,“我氣什麽?”
周嫵略遲疑,想了想才說:“嗯……吃我兄長的醋?”
“可能吧。”
周嫵正緊張,容與擦摩著她耳垂,又道,“所以阿嫵不打算哄一哄我?”
“怎,怎麽哄?”
容與鬆開手,站直身子,身姿凜然挺拔,隨後抬手往自己左側臉頰上指了指,示意十分明顯。
周嫵鬆氣一笑,乖乖踮腳,環上他脖頸,湊身過去親嘬了口。
‘啵’的一聲,響音在靜謐林間突顯分明,周嫵也錯愕,害羞晃了下神,身姿不穩正要往後仰去,容與伸手,及時摟護住她的腰,將她穩穩接入懷裏。
“有話跟你說。”
周嫵貼著他胸口,鼻尖嗅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雪鬆味,他開口每落一字,胸口都隨之一震,叫周嫵耳尖不忍發熱。
“什麽話?”
“師父昨日尋空同我說,兩次婚儀皆未能如期而至,怕是天意如此。他便提議,既已敬過長輩香,喝過交杯酒,算是禮成,旁的繁瑣步驟不如免去,之後,我們可任選天地單獨遠遊,並肩花前,漫步月下,一月為期,以此渡過新婚佳期……我正想尋個時機與你商議此事,一切都可按遵循你的意願來,隻是未料竟是你先一步開口,向我提及了隨州之行。”
聽他說完,周嫵忽的收臂摟緊他,又悶頭在他懷中,口吻難免鬱鬱:“宿師父的提議真好,我以前怎麽就沒想到,真的好想和你單獨遠遊出行,可現在隨州又不能不去的……”
周嫵聲音發悶,在容與心坎上蹭了蹭,模樣真像隻愛撒嬌的貓兒。
容與揉揉懷裏的腦袋,反過來哄著她,“隨州是古城,山明水清,鍾靈毓秀,更有人文深蘊,我們暗中相助你兄長辦案,誰說同時不能山水遊曆?”
周嫵這才重新抬起頭,眸光更顯亮色。
“好像有道理。”
容與輕搖歎,雙手捧上她分外明媚的麵頰輕力捏了捏,隻覺可愛得緊。
周嫵哼聲拿下他的手,語氣隱隱的雀躍:“容與哥哥,那我們什麽時候出發?宜早不宜晚!”
容與垂眼:“這麽迫不及?”
周嫵美眸眨眨,認真又用力地點頭。
“明日收拾完畢,後日便可出發。”
容與抵著周嫵的前額,和她約定時期,說完,又重新壓低聲音,附在她耳邊輕語,“幫你兄長固然重要,但這如何也算是我們的新婚之行,我惦想的,阿嫵要允……好嗎?”
周嫵一時沒跟上他的思路,聞言,神色幾分怔然。
容與笑笑,指背有一下沒一下地點她鼻尖,引她背脊受不住輕顫。
“不懂嗎?”
周嫵縮肩,輕“嗯”回聲。
容與一聲呼吸熱灼在她耳廓,癢意同時蔓延到耳尖,他解釋明晰,“我們已成婚,明正言順,此番在外,我的需求……會很重。”
沒成想他會直言出這麽露骨的話,周嫵頭腦一懵,抬眼難當羞窘。
“你……”
他的話還沒說完,被嗔惱也依舊鎮定自若地繼續補充,“而我,不會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