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晌午剛過,天幕複又陰沉。

雨點淅淅瀝瀝落下,沿著車頂雕木簷角滴滴懸墜,車輪軋過山路鬆軟的泥土,係掛的暗青色銅鈴左右搖晃,發出斷續的金屬悶響。

車廂前後,跟行數十名體態高猛的黑衣徒眾,他們於馬背之上挺姿昂首,身上連蓑衣也未著,像是完全不畏這濛濛風雨,皆抖擻精神地為門主保駕護航。

而車頭直奔的,是京城的方向。

……

車廂內,周嫵安靜坐在側旁,手裏拿著一木杵臼,認真將晨間采來的新鮮草藥研磨碎。

時不時地,她會悄悄抬眼看向正座上的容與。

他一直閉目養歇,似乎沒什麽精神。

周嫵收回眼,加快搗藥的速度,想快些敷藥緩解他雙目的不適。

藥材終於研成汁沫狀,周嫵簡單淨了手,從懷中取出自己隨身攜帶的桑蠶羅帕。

潔白帕子沾上藥汁,很快暈出綠洇,周嫵湊坐到容與身邊,傾身過去開始為他擦抹眼周。

被冒然打擾,容與眉頭輕皺了下。

周嫵察覺,手下動作一停,等了等,見容與沒有避開,她這才放心地繼續幫他擦藥。

擦敷過三遍,她將羅帕合疊放下,打算換作用手去幫他按摩眼周穴位,可指腹剛剛覆上他的瞳子髎穴,他卻突然睜開了眼。

兩人並排而坐,主位本不大,周嫵塗藥時兩人便腿挨著腿,現在不免相離得更近些。

周嫵手一頓,率先開口:“容與哥哥,你有感覺好些嗎?”

容與靜默片刻,往後稍退避開她的手,“辛苦,周姑娘。”

“你不用謝。”周嫵悻悻收回手,不太滿意地輕聲糾正他,“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以後你都叫我阿嫵的嘛。”

容與垂眼,最終還是點頭依從了她。

“好,阿嫵。”

他聲音很輕,卻引周嫵心頭微**漾。

她彎下唇角,又道:“不如我幫你按摩一下吧,方才的藥汁都是消炎釋腫的,落穴按一按可以加快吸收速度,你也可以舒服得更快一些。”

容與思吟,最終卻並未選擇接受,“你教我,我自己來按。”

“這個要連續按好幾個穴位,手法並不簡單的。”周嫵嚐試說服他,“容與哥哥,為何要舍近求遠,你可以暫時當我是現成的‘大夫’。”

她大言不慚著。

容與敏銳:“以前好像從未聽丞相大人說起過,阿嫵竟還擅長醫術通識。”

周嫵頓時心虛,她腦袋轉得快,借口很快想出,“我……我家嫂嫂嫁給我阿兄前是江湖醫女,我在她身邊耳濡目染,久而久之,自然也學得些皮毛。”

說完,見容與並沒有深究的打算,周嫵悄悄鬆了口氣。

她的話實際半真半假,嫂嫂秦雲敷的確為醫女出身,但在前世,周嫵與其並不算親近,自然也就沒有耳濡目染一說。

她是在跟容與上了青淮山後,為了能更方便照料他的眼睛,這才學了不少療愈眼目的手法。

包括那些草藥,也是前世她常用的那些,隻是山上采來的種類不全,消腫的速度自然也遲緩,她這才想幫他按一按穴位促循。

想到以前塗藥時,他總會笑著躺在她腿上方便她動作,兩人偶爾也會按著按著便情不自禁地親纏而擁……那些美好畫麵仿佛昨日發生,周嫵思緒氐惆,不忍眼眶紅了紅。

而這時,一道明顯帶諷的話音涼涼從側旁響起。

“周大小姐莫是忘記了,是你本人親自把婚給逃了,現在你和我師兄之間的婚約作不作數都是未知,再這麽直接上手不太合適了吧。再說,大小姐平素不最是矜持克禮,常把避嫌一詞掛在嘴邊嗎?”

周嫵轉過頭,原本她一直刻意忽視向塬的存在,可現在卻是不得不麵對他。

從隊伍出發開始,他便不顧車廂擁擠,堅持同留在內以作監視,好像生怕她會再對他師兄不利。

周嫵也想反懟,可那些荒唐錯事的確是她所做,她壓根不占理。

忍了忍,周嫵態度平和地衝他開口:“誰說不作數,我們的婚約是家中長輩商定,庚帖相換,征納催妝成六禮,可非是兒戲的。”

“原來你還知道。”向塬睨眼冷淡。

周嫵一噎,瞬間反應過來此刻這話從她嘴裏道出,實可謂諷刺滿滿。

她有些緊張地看了容與一眼,見他麵無表情地板肅著,心頭不由忐忑起來。

可她一時也想不出什麽天花亂墜的話來,猶豫片刻,她慢慢伸手扯動了下容與的衣袖。

“容與哥哥,此事是我做錯,我不辯解什麽,你生我的氣更是應該的。隻是現在你的眼傷最為要緊,我們進京尋宮中最好的禦醫來治,等你傷好,我們……”

向塬打斷她,“行了大小姐,快收回你的好意吧,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就在我們青淮山,等把你安全送回丞相府,咱們就一別兩寬。”

一別兩寬?

周嫵有些錯愕,她立刻看向容與,著急向他確認詢問:“容與哥哥,他說的可也是你的打算?”

容與沒有回話,卻明顯是默認的態度。

周嫵瞬間慌得不行,她原本以為自己擁有前世記憶,便能及時止損,避免再入歧途,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和容與哥哥更早些緣定廝守。

可現在,她卻覺一切命運軌跡並非可由她來輕易掌控。

想想也對,新婚前夜新娘卻欲與旁人私奔,任哪個錚錚兒郎能受得此等羞辱?

或許在前世,容與哥哥也是慢慢釋然之後才決定重新找尋她,但在最初時,他的怒意與介懷應是很盛。

周嫵瞬間沒了信心,她有些不知措,一時慌亂無聲。

容與麵向她,終於開了口,“你不用擔心,眼周已被你消了腫,若我稍加掩飾,丞相大人應是看不出來我眼目帶傷勢。至於婚儀,我已經派人至信給眾位親友,隻道是我練功時不慎引得舊傷複發,這才無奈將婚禮推遲,青玄門的知情人也都會一一封口,此事於你名聲不會有損,丞相大人應也怪罪不到你身上。”

他竟以為自己為他采藥敷藥,隻是為了掩人耳目,為了自己能在父親麵前免於責罰?

他想了那麽多理由,卻唯獨不敢想她是真的關心他。

周嫵用力搖頭作否,心頭隱痛,“不是,不是的,我幫你研藥擦敷,是真的擔心你會不舒服,原本就是我做錯了事,爹爹如何罰我,我都認。”

容與沒有說話,但下顎卻是繃緊。

她罕見的關心於他而言是奢物,可同情與愧疚,同時也是他最討厭的東西。

容與心頭無限壓抑,但最終隻是勸說她,“阿嫵,別任性。”

周嫵知曉他是不信,畢竟前日夜裏她還聲嘶力竭,執意要從他身邊遛逃,眼下她不過是在出逃路上摔了一跤,便甜言蜜語地揚言要留下。

這變臉速度之快,自然任誰也懷疑。

周嫵就是仗著提前知曉容與有多喜歡她,這才有些恃寵而驕的底氣,不然依他現在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口吻,她怕是早已經畏懼生怯,膽懦退卻了。

她要為他再勇敢些。

思及此,周嫵力表誠意,堅定開口:“容與哥哥,你眼睛是因我而傷的,我一定要留在你身邊負責照顧,你若不打算進京治療,那我也不回去了,我便跟你一同上青淮山。”

容與搖頭,語氣堅,“你不用懷愧,我最不想看你如此。”

周嫵卻猛地拉上他的手,語氣有些急,也有些赤誠。

“可我現在就是愧疚得要命,我想跟你走,容與哥哥,你還要不要我?”

容與舌頭用力抵住上膛,嗓口發澀又灼熱。

他當然拒絕不出口。

他要,他想要。

他甚至有想過,如果沒有發生這些事,沒有那該死的沈牧橫插一腳,昨夜便該是他們紅帳暖燭的新婚夜。

忐忑,不安,緊張,還有難以名狀的……亢奮。

在他的想象裏,他早曾擁有過她。

可是回歸現實,他的阿嫵還會不會再變?

或許一覺醒來,她又恢複冷漠如初,更或許,等他眼傷見好,她便連最後那點兒同情心都不再有,自此遠離他,頭也不回。

他想,如果是這樣,他一定會瘋掉。

見他遲遲不語,周嫵有些不安。

她怕自己太急切落得適得其反的效果,便猶豫地緩慢鬆開了牽握著他的手。

然而就在這時,外麵突然傳來一陣**聲。

向塬早就在車廂內待得不自在了,周千金一會兒撒嬌,一會兒發嗲,他一個旁觀看客都忍不住覺得耳根發熱。

見馬車莫名緩了速,他立刻起身向前,掀起幕簾探頭察看。

可萬萬沒想到,影徒們在晨間跟丟的那輛簡樸馬車,此刻正光明正大地停在前方岔路口,極致猖狂。

眾人不忿,提刀握柄怒目而視,隻待門主一個命令下。

然沈牧一人,以單敵眾,眼神無畏,甚至直勾勾地盯住他們身後的馬車,目光不移。

向塬眯了眯眼,下意識將身後擋住,而後不忍罵了句髒話。

這小子膽大包天,此刻還敢孤軍現身,簡直就是送死!

“向塬,外麵怎麽回事?”容與辨不出聲,隻能詢問。

向塬回頭,遷怒一般狠狠瞪了周嫵一眼。

周嫵正覺莫名,向塬已然怒不可遏:“沈牧那廝,竟敢挑釁守在沿途!他莫不是妄想隻憑一個人便打算在我們青玄門手中劫人,我現在就出去提刀宰了他!”

向塬作勢真要衝出,容與猛地起身扣住他肩膀。

“他先動手了?”

“沒有。”

“所以,朝廷命官,你敢無故屠殺?”

“什麽無故?他都……”

向塬下意識看向周嫵,見她已經抬手掀開窗牖簾布,似乎是迫不及的將視線移向外麵。

他話音停頓住,擔憂地看向容與。

而容與已然敏銳察覺到身後周嫵的微響,他麵色一瞬蒼白。

從始至終,沈牧從來不成容與眼中的威脅,他真正在意的一直都是周嫵的心之獨屬。

殺沈牧容易,可這是將阿嫵推得更遠的蠢事,他當然不會貿然去做。

可此刻,目睹阿嫵對其心切,容與眼底的確無可抑地翻滾出騰騰殺意。

……

周嫵原本以為,前世淒苦難忘,她對沈牧應是積怨很深的,可是當她與沈牧隔著眾人,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她心頭竟並未泛起什麽異樣波湧。

原來不知不覺間,她對他連恨怨都已經變得這樣淡了。

或許,這是好事。

當下,沈牧目光可謂依舊深情,他沒有半分質問她為何爽約的意思,依舊白衣勝雪,儒俊謙謙。

一如當初二人在落凰寺的初見。

但唯一稍顯狼狽的是,此刻他冒雨在等,並未撐傘,衣衫已然濕得半透。

若在前世,她大概會不忍心軟吧。

周嫵麵無表情,馬車繼續前行,她目光在沈牧身上從前到後的掠過,全程就像是在看一個不相幹的陌生過客。

而唯一叫她心口泛起漣漪的,是她與沈牧對上目光的刹那,容與驟然牽握過來的手。

他似乎很不安,手心溫熱,甚至冒出濕汗。

周嫵沒猶豫地回握住他。

在她與沈牧的短暫對視間,兩人十指交叉,慢慢緊扣在一起。

她將他的不安安撫。

而他怕她會走。

車窗簾幕落下,視線隔絕,白影在後漸遠,而他們相牽在一起的雙手卻始終沒有分開。

周嫵望向容與因緊張而輕皺起的英俊鋒眉,心中暗暗道——

從此,我會一直堅定地選擇你。

毫不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