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容與眼目傷勢很重,開始時還能模糊見影,幾個時辰後卻隻剩隱隱的細微光亮可尋。

到了後半夜,最疼痛難忍的階段熬過,他也終於恢複意識清明。

睜開眼,察覺房間有人,容與先是一頓,有所期翼,待仔細辨認後卻又失望垂目,低喟而歎。

向塬注意動靜,趕緊上前問詢,“師兄,你醒了,感覺如何?”

容與撐起身:“她呢?”

聞言,向塬表情明顯不爽了下,他刻意沒立刻搭話,而是走到桌邊,去給容與倒水潤喉。

重新走近,他繃著臉把水杯遞過去,可抬手間,卻見容與毫無反應。

向塬愣住,伸手在容與眼前晃動試探,“師兄,你眼睛……”

容與終於有所察覺,他接過水,往後避了避,“隻是暫時,無妨。”

向塬甚怒,沒控製住激動情緒,開口犯上言道:“師兄,到現在你還這樣無所謂的態度?她做了惡,害瞎了你的一雙眼睛!我們身為江湖中人,不說身邊刀光劍影,但誰又沒幾個仇家?尤其你還是一山門主,如今瞎了眼,若此消息傳揚出,誰知會不會被人趁機報複尋仇?”

“今日是一雙眼睛,那之後呢,她是不是還想要了你的命才肯罷休?”

“夠了。”容與冷冷將其打斷,聲音威沉幾分,“我問,她人呢?”

向塬被容與一字一頓的寒戾口吻懾住,雖不情願,但總算如實回了話。

“人家大小姐早在偏屋睡熟了。你方才疼成這樣,她看都不來看一眼。”向塬替他不值。

沒走就好。

容與聽完,首先的反應是鬆下一口氣。

“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

向塬忍了忍,臨走前還是放心不下的多了句嘴,“師兄,我知道你不想聽。可一個心裏總惦記著別的男人的女子,你還惜著她做什麽?”

“即便她是丞相府千金,可廟堂與江湖居遠,雙方曆來井水不犯河水,我們也犯不著求他們什麽。你身為堂堂青玄門的門主,想要什麽樣的女人得不到,又何必這樣一根筋地不放手,把自己折騰到這番境地……師兄,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麽?”

容與將手中的白瓷杯握緊,他靜默片刻,緩緩道出一句,“我從來沒想過……”

“什麽?”向塬沒懂。

容與眸光稍定:“我從來沒想過,她會不是我的。”

向塬搖搖頭,歎了口氣,“要我說,你們倆的娃娃親當時定得也隨便,周丞相和師父私下關係交好,一時興起便直接將你們二人的婚事口頭相定,結果人家周大小姐根本沒把此事當真,你倒好,跟著了魔似的認準人家便不放。”

“出去吧。”容與乏倦,閉眼下了逐客令。

向塬知曉自己再勸也是徒勞,轉身悻悻而離。

……

翌日清晨,前去為周嫵送飯的影徒率先發覺情況有異。

木屋空空,周千金蹤影不見,便想她是夜間趁眾人未醒之際遛逃而出。

彼時,向塬正為容與通脈療傷,兩人本該氣凝神聚,可容與卻因屬下驟然稟告的一聲‘周姑娘’而瞬時分心,他胸悶遭氣血逆阻,心脈受衝,俯身猛地吐出一大口鮮血。

向塬見狀,惱怒抬手,直接揚起一柄劍運力向門口刺去,堪堪隻兩三寸的距離,叫那冒失的報信人險些當場斃命。

“誰教你這麽不懂規矩!?”

對方也知自己惹了禍,嚇得身顫跪地,“是,是門主親口吩咐,關涉到周姑娘的事,一律及時直稟,不必……不必通傳。”

向塬一噎,簡直有火沒處發,憋悶的恨不得自己也當場吐一口血。

容與喘息作緩片刻,用手帕抹淨唇角血痕,並非苛責下懲。

他隻衝外道:“說你的事兒。”

“屬下卯時去給周姑娘送飯,進門卻見屋中早沒了人跡,我帶著兄弟們沿路尋找,依舊毫無蹤影,然後……”

手下人欲言又止,為難地抬了下眼皮。

容與眼目不便,自然注意不到,向塬卻瞅出端倪,大致猜出什麽。

“趕緊把話說完!”他嚴辭催促。

對方隻好硬著頭皮繼續道:“屬下們一路尋到後山,察覺山腳密林之處隱匿著一輛馬車,我們正準備靠近車身搜查,對方卻警敏發現了我們,於是駕馬疾馳,沿著小路很快奔逃而去。我們沒驅馬,自然追不上,隻隱約看清在前駕車的是位年輕公子,白秀挺拔,並非俗人。”

聽到後麵,容與再按捺不住。

他拊胸而起,踉蹌直奔門口,用力提起那報信人的衣領,出聲凜寒,“你看得真切,確定阿嫵在裏麵?”

屬下被嚇得發愣,話音都不穩,“沒,沒有,車廂內部被封嚴,外麵什麽都看不到。”

容與不放棄地還想再追問什麽,向塬卻在後看不下去,直言提醒,“師兄,眼下至此,還有什麽不確定的?我們連夜追來,不就是因為她堅持要舍你,去找她兩情相悅的探花郎。難不成就因為她昨日假意溫柔了番,你就又覺得希望重燃了嗎?”

希望重燃……

容與緊緊攥握住拳,嗓口發澀到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可以絕情地出走,也可以再一次拋棄他,可為什麽要忽然示好,忽然對他親昵擁抱,主動撩引出他對她的癮。

做了這些,卻又走得毫不猶豫,將他的真心視作賤廉。

真就那麽……一文不值嗎?

“師兄……我們回去吧。回去告知師父實情,叫他老人家親自去丞相府跑一趟,將你二人的婚約自此解除,別再執著了,就當彼此放過。”

向塬湊近拍了拍容與的肩膀,低低出聲。

在他眼裏,容與該是無所不能的輕狂,目空一切的倨傲,他從未見過師兄這般落寞的失意模樣,他不該如此。

容與始終沒出聲。

房間森寂,落針可聞,氣氛漸凝沉。

可這時,外麵突然傳來動靜。

在所有人都將周嫵逃婚一事認作現實,認定此事是青淮山之辱時,那被眾影徒恨得牙癢癢的周家千金小姐,此刻卻驟然現身,她懷抱著一大籃新鮮的草藥,一臉無辜又茫然地小跑進營地。

她著一身鵝黃明麗的寬袂衣裙,麵龐嬌俏明麗,身後的初陽正升起,光照打在她身後,將她整個人從外鑲上一圈金黃暖洋的絨邊。

映得那麽美好,那麽柔和。

容與推門而出。

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但卻能感知,有一道光束精準照進他荒蕪瘡痍的心口。

暖著他,化了他眸底哀寒。

……

周嫵完全沒在意周圍人匯聚在她身上的打量目光,她隻注意到容與眼睛空洞失神,於是急忙關詢地快奔過去,順手將竹籃遞給右側的向塬,代替他扶住容與。

“屋外陽光強烈衝目,你帶他出來幹什麽?”

向塬被噎,滿眼不可置信,“這事……你怪我?”

周嫵表情滯了瞬,但也顧不上心虛,她關切望向容與,聲音轉柔詢問:“容與哥哥,我先扶你進去,外麵陽光耀灼,對你眼目恐有弊。”

因她的接近,容與的身子明顯有一半僵住。

他緩神,克製稱呼:“多謝,周小姐。”

周嫵微愣了下,隨即小心翼翼,邊提醒他有門檻要邁,邊自顧自低喃:“周小姐……我都忘了你最開始是這麽叫我的。”

容與偏頭,以為她在跟自己說話,於是傾身想要聽清,“什麽?”

周嫵輕輕戳了下他的手臂,順勢把腳踮起,“我在說,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樣叫我,周小姐周小姐,聽著一點都不順耳。”

容與聽得她的要求,不免錯愕。

兩人婚約期久,期間每逢佳節,師父都會帶他入京拜訪丞相府,在長輩們的撮合下,兩人每次都會私下在涼亭見上一麵。

他曾嚐試像她阿兄那樣親切喚她一聲阿嫵,他看重這婚約,更想得到她不同的對待。

可當他緊張到手心冒汗才把那聲親昵稱呼喚出來時,她卻麵容平靜地提醒他此舉不妥與僭越。

從此,他隻敢叫她周小姐,她則始終疏遠地喚他為容公子。

每每兩人相對,好像彼此從來都是不相熟的,萍水過客。

“那要如何稱呼?”容與晦澀地問。

不叫周小姐,能叫什麽?

周嫵抬頭,他也正傾身,兩人猝不及防的相貼近,周嫵嫩粉色的唇峰險些蹭到他的下顎。

容與看不到,卻能察覺她的呼吸灼熱,他喉結也被她的氣息拂撩擦過,瞬時,他渾身血氣都往那一處湧。

周嫵卻反應平常,絲毫沒意識到哪裏不妥。

她現在完全還是前世思維,在她的記憶中,兩人已經做過情人男女間的任何親密之事,加之,容與哥哥索求甚重,頻率極繁,她再薄的臉皮也慢慢被鍛煉得厚了些,於是眼下隻是與他靠近些,根本沒有什麽值得羞。

尤其此刻,她滿腔愛意欲釋,想護他,惜他,補償他……她以為自己這樣有商有量,已經是緩著進度容他適應了,可卻不知,這對容與來說究竟有多殘忍。

她若即若離之態,折磨得他不敢進又無法退。

半響,兩人呼吸平緩,周嫵稍靜心,顧忌向塬在門口不遠,便附到容與耳邊開口。

“以後就叫……阿嫵,好不好?”

容與嘴巴抿了又抿,才說:“你確定?”

周嫵毫不猶豫地點頭,“我喜歡你這樣叫我,我以後也都喚你容與哥哥,如此可以嗎?”

容與靜默良久,目光由動容變為審視。

他沒答周嫵的話,並輕力推開她的手,口吻也疏淡:“你若有什麽想要的,現在就可以開口,不必如此。”

向塬原本一直不放心地躲在門口豎耳偷聽,當下聞言,可算是爽快地出了一口氣。

這禍水如此異樣,明顯另有所圖,幸好師兄睿智,沒再被其輕易迷惑住。

向塬雙手交叉抱胸,一副打算看周嫵笑話的姿態,可誰知她根本不按常理出招,被拒後又重新貼身過去,說話更是愈發不知羞臊!

“容與哥哥,我今晨上山采藥,手指不小心被草葉割傷了好幾處,你能幫我吹吹嗎?”

“你今早……不是下山要跑?”

向塬率先詫異出聲,刻意忽略周嫵對容與那軟嬌嬌的膩味語調。

周嫵一窘,差點忘記身後還有這麽個人,但她未來得及出聲,容與已經先一步下了逐客令。

“你先出去。”

向塬嘴角得意一揚,伸手往外指,“聽沒聽見,周大小姐,請吧。”

周嫵聞言,下意識攥緊容與的右側衣袖。

容與沒動,聲音先沉:“向塬,出去。”

“……”

向塬這回是聽清了,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周嫵瞅見向塬轉身時憤懣卻又無可奈何的表情,一時不忍想笑,可到底沒敢恃寵而驕,太過得意張揚。

她得了甜頭,有些賣乖地把手往前伸,“容與哥哥,幫不幫我呀。”

容與沒動作,他目光始終放空,片刻後啞聲才回:“阿嫵,我看不到。”

周嫵頓住,試著揮手。

容與毫無反應,雙眸無神,明顯全盲。

周嫵瞬間失了和向塬較勁的心思,這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在前世,容與哥哥分明對她說過,她當初放的藥粉根本不到致盲的程度,是他後來又受了旁的傷勢,這才加重眼疾舊傷。

所以,那些隻是寬慰她的謊言?

事實是——她的確害他至此。

屋內寂靜下來,容與察覺到周嫵鬆開了拉扯他的手。

她沒再動,身上那股香氣也終於不再直衝衝地往他鼻子裏鑽,他本該鬆口氣的,可失落感卻先一步直湧心頭。

他沒開口,等了會兒,忽覺手背被濕潤燙熱滴灼。

一滴,兩滴。

是她的淚。

容與身定,指腹不由下彎用力扣住木椅邊沿,嗓口更發緊。

他以為她是因惹禍而畏罰,於是寬慰道:“別害怕,你放心,眼盲一事我會盡力瞞下,丞相大人不會知曉此事,牽責於你。”

聽他到現在還在為自己著想,周嫵哪裏還顧得上先前所定的循序漸進的原計劃。

她心頭動容,啜淚梨花帶雨,接著猛地撲進他懷裏,將他緊緊環腰抱住。

“對不起容與哥哥……我真的不是故意傷你,我以為那藥粉隻會暫時將人迷暈,並不知藥效會這樣嚴重。我們回京治傷好不好,我不走了,我會一直陪著你,京城的大夫醫準高明,一定可以把你治好的。”

話音落,恰逢一陣風起。

那被向塬刻意留住的門縫,此刻便順著風勢,向外開敞,門簾緊隨掀起。

向塬在前,他身後立著青玄門的一眾門徒。

於是,在場眾人皆入眼一幕——

他們心中那位向來殺伐果決,疏冷威厲的門主大人,此刻竟被一貌美如妖的女子軟身糾纏得麵容異樣俊紅,甚至連手該往何處落下都遲疑未果。

懷裏抱香軟,容與渾身驟僵,血氣攛湧。

半響,他閉闔眼睛,澀啞出聲:“阿嫵,我現在……已經沒得叫你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