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在周崇禮正式得朝廷任命, 指派隨州的前一天,從周府出發的婚車低調出城。
其實上次,周嫵與容與婚嫁步驟已行多半, 納采納吉,請期定親,她的豐厚嫁資箱篋更是整箱整箱遠運至襄城, 即便後來多出變故,那些隨嫁的錢銀物器,妝奩純帛, 依舊存放於青淮山腳下的倉廩府庫。
故而眼下, 她出發時行裝輕簡,並且按照父親意思,周家並未聲張再宴,隻是低斂邀請了少數族親,前來府上聚筵。
至於友人,周嫵隻將婚事將成告知給素素,素素得知她這麽匆急就要離京, 百般不舍,兩人最後在府小聚,抱在一起淚眼娑娑, 相約尋機常見。
馮素素回府, 暗自神傷, 正好梁岩從衙署辦公回來,見愛妻鬱鬱愁悶, 忙關懷探問緣由。
“素素, 出了什麽事,今日你不是去了丞相府?”
馮素素輕歎一聲, 搖頭低語:“本是值得高興的事,我不該這樣傷感,為阿嫵擋了喜氣。”
梁岩沒理解。
馮素素繼續解釋:“阿嫵與容公子婚約期久,中間雖是有些誤會,但日前總算迎來柳暗花明,有情人終成眷屬。”
梁岩蹙了下眉,忙確認再問:“你是說青淮山的那位容公子?容與?”
素素從未與梁岩詳說過阿嫵的事,眼下不免詫異,意外道:“是他。夫君在京,青淮山居野,難道夫君也聽過容公子的名聲?”
梁岩:“江湖風雲人物,豈會不知,隻是周家與青淮山不是關係已經交惡,何來添喜一說?”
馮素素看過去,疑惑問:“你聽哪裏傳來的小道消息,怎會呢,阿嫵現在一心都在容公子身上,你都不知,她與容公子才短短分離幾日,就已經在我耳邊念叨了無數次想念,兩人膩歪如此,正是最甜蜜的時刻,又怎會舍得彼此相斷?”
“夫君還不知曉呢,阿嫵今日已經坐上婚車,遠赴青淮山了,因為周伯父顧及京中風聲,所以這次周家選擇低調行事,今早我出門也是為相送阿嫵,隻是周家人處處不願對外聲張,我便沒有事先向你告知。”
梁岩不可置信:“可聖上壽宴那日,你親口對我說,周小姐進宮是為遠遠相見屹王殿下一麵,難道此話隻是玩樂之言?”
馮素素歉意一笑:“阿嫵那日隻是在府無聊了,加之周伯父近來對她管束嚴苛,她沒地方可去,我便主動提議帶她進宮參宴解解悶,至於那個說辭,是我看京中貴女多以此為由,便隨口說的。”
“隨口……”
梁岩得知全部真相,臉色一瞬微滯,他歎了口氣,立刻尋了說辭出府,緊接策馬疾奔屹王府。
幾日前,軍中部將隨口玩笑調侃,說殿下回京隻正式在百官麵前露了一麵,便引得無數貴門少女桃靨相爭,於是紛紛猜說不久後的聖上壽宴,定會有更多女子前撲後繼進宮參宴,隻為一睹殿下冠絕風采。
當時此話不過軍中一樂,梁岩聽完順勢聯想到素素先前提及周家小姐,似乎也有此意,於是隨口道出,周丞相家的千金也有進宮意願,甚至特意尋他夫人幫忙,隻為相見殿下一麵。
他說完,原本無心參與這些話題的屹王殿下,驟然轉身盯看向他,對方聚眸,目光如炬,像是不可置信。
“你說誰?”
梁岩微詫,如實回:“丞相府的千金,周嫵,周小姐。”
蕭欽聽清,麵容浮出一絲震驚與錯愕,他本是喜怒不輕易顯於表色之人,這次卻鮮少失態,直至良久,才終得平複。
梁岩擅觀人心,洞察心事,或許旁的武將並未覺察殿下有異,可他卻有明顯感覺,周小姐對殿下來說,似乎意義非比尋常。
懷著當初就有的猜測,又驟然得知周嫵此次出京竟為婚事,直覺使然,梁岩隻覺此信應盡早帶給殿下。
他沒敢耽擱,直奔屹王府去。
……
周嫵出行雖一切從簡,但自身行頭、鈿釵禮衣,並未委屈半分。
她身著的大紅色金絲綴雲嫁衣,繡樣出自江南名手親裁,衣料做工皆屬上上佳品,而且發髻簪釵佩帶華麗,弄妝半嫵半純,加之眉尾稍揚的神容,將她素麵朝天就渾然天成的媚感再自然提升一二,仿佛隻要輕挑一眼,就能輕易攝了相視者的魂。
霜露同坐車廂照看,期間忍不住暗悄悄向自家小姐打量,她目光先落在其半臂可握的纖細腰肢上,之後自然上移,掃過那片明顯被撐得滿當當的布料,眼睛不由眨巴兩下,片刻後,霜露小臉赧紅,心虛避過目去。
她心想,以前小姐是姑娘家的時候,為顯行止端淑,有大家風範,日常著衣裙出行都會刻意在衣著最裏裹上一層束胸,隻為能勒平一些,別顯那麽乍眼。
可惜小姐天生的絕妙身子,卻成了少女的閨中苦惱。
但以後,小姐正式嫁作婦人,這方麵應不再成顧慮,尤其,霜露亦覺總帶束胸布到底對身子無益,她先前服侍沐浴,都不知感慨過多少次小姐一身雪膚吹彈可破得皙嫩,纖穠合度,有掐收有聚攏,合該大大方方自然著衣才是。
而且嘛,霜露覺得容公子,也就是未來姑爺,應也更願小姐像今日穿嫁衣這般,自然不束,媚態無骨,天然彰映。
“霜露,你發什麽呆?”
被一聲提醒,霜露眼神飄忽了下,趕緊收回目光,“奴婢,奴婢隻是在想,小姐穿這身嫁衣實在極美,想來姑爺看了一定驚喜。”
周嫵被霜露這份上趕著表現眼力見的架勢逗得忍俊不禁,她挑眉:“姑爺,這麽快就改口了?”
“嘿嘿,反正早晚嘛。”霜露燦然一笑,接著想到什麽,又道,“對了小姐,你身上這套嫁衣和先前那套十分相似,不過都很好看,可是出自一位繡娘之手?”
周嫵搖頭,輕歎了口氣:“不是同一人,但都是南蘇那邊的坊間名手。其實我身上這件原本是先前嫁衣的替補款樣,之前那套被我好端端白白浪費掉,實在可惜……不過說起來,此事還要感謝嫂嫂,若不是她未雨綢繆,事先提醒我多備一套,眼下我勢必手忙腳亂,臨時不知去哪裏再尋一套合襯的嫁衣。”
霜露:“少夫人向來是心思細的。對了,還有一事,縱然出發匆忙,奴婢還是趕在出發前,將咱們上月從京中成衣鋪新訂的衣裳取了回來,雖然有些款式複雜的目前還未做完,但籠統加起來,怎麽樣也有七八成已完工。”
周嫵都快忘了這茬,沒什麽概念地問道:“七八成的意思……大概有多少?”
霜露擺手笑回:“不多不多。”
也就滿滿裝了三大箱吧。
那些衣樣,件件都是京城最新款式,明麗大方,乖巧溫和,輕薄嫵媚,總之各式都有,霜露早就想好,青淮山門徒常年一身暗色黑衣,容公子更是如此,那等到時小姐上了山,明媚笑顏,鮮妍服飾,一身色彩著身,定能叫整個青淮山都相映生輝。
思及此,霜露不忍彎起眉眼,從小到大,她與另外兩個在蕪蘭苑服侍的丫頭,都格外愛好給小姐裝扮,她負責衣飾行頭,而知春知夏則擅貼妝挽髻,此番出京,她們都跟之同行。
周嫵不知霜露在琢磨什麽,不過嫁衣好看,她亦欣然。
上次,容與哥哥未能仔細看清她身著鳳冠霞帔的嬌靨模樣,便被她煞風景地一通攪擾,之後她又要死要活,百般為難,致使場麵混亂,再無半分的婚嫁喜氣……
事情已經過去一月多,可每每回憶起,隻要一想到容與哥哥那雙因失落而黯淡下的眸子,她都懊悔要命,所以這回,她定要圓容與哥哥的心願。
新婚之夜,她會打扮得得體漂亮,用最佳的倩容去相見;洞房花燭,她更要努力將先前陰霾統統驅散,留給容與哥哥最美好最動容的回憶。
言行一致才算真正的補償,這遠遠要比那些空話,強得多。
……
行了整日,車隊晚間在沿途旅店過夜,周嫵也實在乏困,晚飯沒吃多少便早早歇下,第二日清早,他們一行人收整行裝再次上路。
依京城到青淮山的距離,他們趕路兩日應是足矣,途中,為顧忌周嫵身貴體尊,不適沿途顛簸,隊伍刻意放緩了些行進速度,但傍晚前進入襄界,趕至青淮山腳應是足夠。
襄界近來連日陰雨,主路又經山林,領路護衛趙頡怕入深林有遇泥流的風險,於是在經岔路時向周嫵提議,為保險起見,隊伍或可繞行偏道,如此路程雖增,卻不會誤了今日上山的計劃,而且馬車平道行進也能更舒適些。
周嫵看了看天上烏雲密布,也覺此刻確實不適入林,她被說服,點頭同意了趙頡的安排。
可是,當他們經行偏路,剛至天色蒙蒙暗之時,沿道忽落滾石,由於石落突然,隊伍眾人下意識避禍,很快亂作一團。
周嫵掀簾查看情況,就見滾石之後,一群蒙麵山匪執刀從兩側山坡氣勢衝衝而下,趙頡立刻警戒帶人團團護住婚車,可對方以人多為勢優,且個個身懷功夫,很快便尋得防禦漏洞,意欲搶財搶人。
見勢,趙頡立刻怒厲以威懾,“爾等何人,簡直膽大包天,這是官家車隊,你們這些山匪野徒豈敢劫攔?”
霜露在後忙也提醒一句,“趙副將,快給他們亮下令牌。”
匪徒在野,劫道過活,看他們陌生麵孔,且身帶財貨,驟起貪心也是難免。
趙頡舉牌亮明身份,隻想他們得知過客身尊,若識相退去,他便與其井河不犯,不去追責。
他端持馬上,再厲言開口:“爾等看清楚,這是丞相府的車馬!若敢不敬,小心丞相請旨將爾等安身立命的山頭鏟除幹淨!”
此話一出,不想對方猖狷至極,不屑一笑,“你們說是丞相府的人就是丞相府的人啊?怎麽,坐在車轎裏的還是宰相千金不成?笑掉大牙呦,新娘出嫁就帶這麽點行頭,都不夠磕磣的吧,老子順道把你們劫了,正好省了你們丟人現眼哈哈!”
盜匪嘲諷狂笑,完全沒把趙頡放在眼裏,趙頡氣極而怒,揮劍下馬,欲將蠻盜砍殺。
眼見雙方就要交互廝殺,周嫵不想喜日見血,於是忍下聽其有辱相府而覺的不悅,掀開車簾,露麵拿出象征身份的雲牌,瞠目立威。
“這是丞相周宅的信物,可象征身份,我知曉你們靠山吃飯,劫路求財也隻為生存,所以並無意與爾為難。我可將雲牌暫時交給你們,憑此牌你們得我一諾,之後可自行到丞相府領些銀錢過活,可若爾等不領好意,依舊冒然對我們出手,那便承冒得罪朝廷命官的風險,孰輕孰重,已是顯而易見。”
“更何況,如爾等所視一般,我們行裝隨攜的錢銀並沒有多少,反倒衣衫裙袂裝得滿箱,如此無用之物,實在不值各位動刀一回,倒不如好漢們今日就給我們行個方便,將大路敞開?”
周嫵一番周全說辭,極言利弊,自以為能說服匪徒。
可是對方頭領見她現身,立刻雙目放光,聽完她的勸言後非但不理,反而愈發態度輕佻,大言不慚地說著什麽,山上正好缺個壓寨夫人,今日能和美人山隘相見,便是有緣。
趙頡聽不下去,大吼一聲,衝上前與山匪廝打在一起,雙方混戰焦灼,原本兄長為她選挑的護衛個個強碩,可怎奈山匪人多勢眾,僵持良久後,明顯是趙頡這邊落入下風。
趁著趙頡被四五壯漢圍攻,分不出身之時,領隊匪頭眼疾手快趁機鑽入馬車,他踹下車夫,又將霜露從座位上粗魯扯拽起來,霜露為護主,不管不顧死死咬住那人的手腕,對方吃痛,絲毫沒留情地將她一把扔下車去。
周嫵被困在內,驚心難定,以為將要命喪於此,那人挨近,一把劈在她後頸,她昏暈癱倒,意識徹底失去前,她看到那匪首坐在前轅,勒握韁繩,揮鞭駕馬而去。
隱隱的,她似乎聽到霜露在後的哭聲,以及副將趙頡聲嘶力竭的怒喊。
再之後,意識全無……
醒來,腦袋悶痛不已,周嫵艱難睜眼左右環顧,陌生的木屋,落塵的地板,像是正身處於被棄置的倉庫,她辨不出這是何處,想掙著起身,卻發現手腳皆被繩束。
難道這裏就是那群匪徒的大本營,沿道的某處山頭?
周嫵先有如此猜想,可很快自否。
不像。
那群人雖是做了著裝上的偽裝,又故意將自己的言行類如山賊,可他們與趙頡交手時卻人人盡顯功夫不俗,不落弱勢……試想,尋常占山為王的山匪,又怎麽會打得過親身經戰的兵將,這群人明顯受過專業武練,必然不隻是山匪那樣簡單。
可若不是山匪,又有誰與她存怨冗沉,至於煞費苦心追趕至此來劫人,尤其此番出行,她並非向外聲張行跡,實在不知疏漏出在何處,引得禍患。
周嫵想自救,可頭腦昏暈的沉悶感還在,後頸更隱隱作痛,當下,她一身紅衣淩亂,領口也崩開了兩顆係紐,淒苦境地,她心頭一時涼意覆湧,危險未知,若說絲毫不懼不怕,那是自欺欺人。
她無助望著窗外壓抑而下的烏沉天色,不敢冒然出聲呼喊驚動賊人,隻想此處與襄界臨近,不知容與哥哥能否聞信,隻她落難的消息。
無助之下,她惴惴不安,甚至開始不忍作想。
若上次城郊分別,便是兩人今世的最後一麵,那她很後悔,沒能與他多相訴幾聲情誼衷腸。
……
青淮山,宗門正廳。
容與換下往日常穿的玄黑衣袍,今日著了鮮豔的紅,他發冠挺正,俊麵如玉,寬袖衣袂背在身後,身形正凜如鬆。
他立站堂前,緊眉一動不動盯著銅鎏承台上的紅燭,上方青色的焰無根搖曳,蠟油燃融點落,蔓延至蓮花底座,又漸沿朱紅杆向下淌流。
誤了吉時,又再過去兩個多時辰,容與方才目睹師父從麵色帶喜轉而不耐,最後惱怒拂袖而去,同時下命封鎖山門,不許外人進入。
他知,這是師父一時惱怒才出口的氣話,他以為阿嫵再次失約。
容與一動不動,直至身後影徒再來匯報。
“門主,山下的弟兄們還是沒見到京城方向奔來的馬車,向更遠去探,仍無蹤跡。”
聞聲,容與側了下肩身,聲音微微沉啞,“知道了,繼續去盯。”
影徒領命退避。
容與摩挲著拇指上的骨戒,沿著銀質脈絡拂擦,遍遍反複,以壓抵心頭浮躁。
哪怕至此,他依舊相信阿嫵會來。
其實幾日前,他被臨時告知,師父正與周相相定婚事重辦的事宜,驟然得知此信,他心中首先憂慮的便是阿嫵的意願,上次,她便因不堪長輩之壓,心有逆反,而至行了偏激之舉,他很怕這次阿嫵依舊排斥。
即便他相思之心已成煎熬,日盼夜盼,可他依舊希望,阿嫵能開開心心赴約青淮山。
很快,京城來信,言說阿嫵已點頭同意婚事,得知消息的瞬間,他有片刻的愣然與恍惚,但更多的還是喜不自勝,他積極準備,命人用紅綾彩綢將暗沉無鮮色的青淮山上下裝點一通,記得她在丞相府的閨苑前後都環著花圃,他又吩咐手下人尋來各式花樣的琉璃瓶,置在婚房四處,插擺鮮花團簇。
他更想親自下山相迎,卻被師父阻止。
師父這次並沒平素那般好說話,他態度堅決言告——
“青淮山不是誰想來便來,想走就能走,上次她自己選擇背離而去,那這次,哪怕上山的路再艱難,她也應一步一步自己邁階而上。”
這不算為難,但容與依舊舍不得阿嫵辛苦。
他沒有違背師命下山,卻是堅持守在宗門門口,在正午的酷熱中直直等了三個多時辰,可是,直至菜肴漸涼,酒香飄散,山門依舊未顯客臨。
直至天色暮晚,他重回廳堂,影徒已散,師父不見,甚至新蠟都已頹然。
容與靜立良久,盯著又一滴蠟油燃落,他拳頭攥了攥,轉身揚聲吩咐。
“來人,備馬!”
向塬從外進門,麵色不佳,“師兄,你要去哪?丞相府兩次三番羞辱我們,也難怪師父氣成那般,你別怨我說話難聽,依我看,現在這門婚事看起來簡直就是一場笑話。”
“住口。”容與口吻帶怒,不容任何人輕視此約,他執拗道,“我信阿嫵不會失約,她若不想,來信時便不會同意,或許她是有事耽擱,也可能是途中出了意外,我親自去尋,回來定給師父一個交代。”
見師兄當下不肯死心堅持下山,向塬隻覺此舉是自取其辱。
“師兄!你這樣,別人說不定隻當你是自作多情,若你直奔到京城,卻見人家千金小姐根本沒把約定當做回事,甚至連門都沒出,你又如何自處?”
“若真是那樣,好歹可以確認她沒有途中遇險,我認。”
說完,容與不顧阻攔獨身下山,策馬奔尋一個答案。
不管旁人如何說,他隻願相信他的阿嫵。
哪怕遭背棄,他也隻聽她說。
……
玉蓮樓,後山私苑。
閆為桉坐在密室間,手執信鴿暗令,麵臨左右為難。
父親閆衡早已耳提麵命過,督促他勤於練功,不招惹朝中權貴,隻一心發揚玉蓮樓這番祖宗基業,他便閉眼能安。
閆為桉從小受教,他當然也想帶領樓中兄弟更上一層樓,可他生來資質平平,並非練武之材,或許勤能補拙,可他麵臨的對手卻是如容與那般天賦卓然之輩,他沒辦法再走尋常路。
尤其,若青玄門再與相府為盟,那玉蓮樓隻能更處被動,於是,麵對屹王恰時伸來的橄欖枝,他才欣然接受,並瞞著父親,將今年新招收的一批弟子,應允給屹王隨時調遣。
閆為桉想的是,青玄門從此背靠相府,後麵更有東宮撐腰,而玉蓮樓與屹王殿下成盟,也不算落了弱勢,即便他獻出百位樓中弟子,依舊不覺有虧。
隻是眼下,玉蓮樓與青玄門比武剛剛結束,父親正督促緊,他無意此時惹禍,可屹王殿下卻突然下命叫他劫了周家的婚車,閆為桉接到急信,自知拿到燙手山芋,當即隻覺萬分頭疼。
可又有什麽辦法,現在不為殿下顯忠心,先前所有鋪墊的努力全部白費,這次行事,他知曉會將容與徹底得罪徹底,可想起上次在青淮山擂台,他與向塬對自己的羞辱,閆為桉手握成拳,越想越惡從膽邊生。
或許,這次就是最佳的報仇機會。
手握他的軟肋,就是要容與給自己跪下,他又何敢有半分的遲疑?
懷揣報複心理,閆為桉心中懼意漸消,轉而換作騰騰的惡意。
容與少年成名,端持姿態慣了,尤其他那從上睥睨的目光,真的很叫人討厭。
若他今日敢來,他便要他在自己麵前,在他心愛的女人麵前,徹底矮下去。
這樣想,閆為桉愈發興奮至極。
……
容與奔至襄界邊碑,並無發現有異,再往前經過岔路,一邊山林主道,另一邊狹窄偏路,思吟片刻,容與駕馬奔向小道,一路狂馳。
阿嫵身嬌體貴,也微微有些嬌氣,他依憑對她的了解,猜測她若來此,定不會去走深一腳淺一腳的泥濘山道。
奔至一半,容與忽而勒馬。
他眼睛還未恢複完全,當下的耳力嗅覺相較更為敏銳,行至此,鼻尖忽的嗅到空氣中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兒,他心下一凜,遂下馬探查。
“唔唔……”
有動靜。
容與蹙眉向前,大致辨出有人被困荊叢間,且被封住口舌無法呼救出聲。
他疾步過去,將方才出聲之人口中被堵的幹布拽了出來,對方癱倒在地大口喘上幾口氣,再掙著起身時,似乎認出了他。
“你是……容公子?”
容與聞言,心更沉,他一把扯住對方衣領,沒心思去管顧手下力道,將對方牽製得差點直接趴地。
“你是相府的人?”
“……是。”
“你家小姐現在在何處?”容與聲音顯急。
趙頡心虛錯過眼,立刻跪地認罪,“是我無能,一個時辰前遇到攔路劫匪,我沒能護住小姐,小姐被賊人帶走,已不知去向……”
劫匪?
此地正屬青玄門與玉蓮樓管轄範圍交界,常有兩方門派弟子比武切磋,有哪夥賊人不知死活敢在此處出沒,容與聽都沒聽說過。
他確信此事絕沒有那麽簡單。
岔路向東,是青淮山方向,然而向西,卻直通玉蓮樓。
容與心中有所猜想,又問:“與你交手那夥人,有何特征?”
趙頡如實回:“交手起來,他們似乎並不像尋常山匪,每人出招都有模有樣,並非隻會用蠻力的山野村夫,如若不然,他們又豈會是我們的對手。”
“他們不是山匪。”容與篤定,說完又看向他身後,灌叢中已躺倒一片,他指了指,問,“這些人怎麽回事?”
趙頡:“都被敲暈了。我人高馬大,身體強壯,打我的那人力氣也沒用實,這才比他們早醒一刻。”
容與不再耽擱:“還能不能起身?能走的話跟我走。”
趙頡此刻隻想將功贖罪,立刻應言:“能!姑爺,你方才說他們不是山匪,那究竟是何身份,竟然這麽大膽子敢綁架我們小姐。”
容與聽得這聲陌生稱呼,眼神微動,但很快沉靜。
他重新上馬,回:“是玉蓮樓那群雜碎。”
……
到達玉蓮樓。
容與直接揚言要麵見樓主閆衡,隻是他說完,並沒有給守門弟子向裏通報的時間,他破門而入,無人可阻。
閆衡座下首徒房善,見勢帶人來阻,可他根本不是容與的對手,隻過三招,便無還手之力。
房善被打得退後幾步,問道:“容門主,青玄山與玉蓮樓之間素來就是井河不犯,如有切磋,也都是提前拜帖相邀,何必如此無理,直接上門胡鬧?”
沒等容與多說,趙頡在後忿忿:“就是你們的人劫了丞相府的婚車,又帶走我們小姐,方才你使的招式,跟先前偽裝成盜匪的賊人有七八成相似,證據確鑿,還敢抵賴不成。”
房善蹙眉:“劫了婚車?這不可能,今日我樓中弟子並未有人下山。”
說完,他忽的想起少主傍晚出門,行色匆匆,當即心頭暗道一聲不好。
閆衡也被動靜驚擾到,出門見到容與,先是錯愕,後聽房善附耳輕語幾聲,臉色瞬間難看起來。
“那混賬東西去哪了?”
房善思吟片刻,隻好如實答:“在後山。”
容與聽清,已經不再顧小輩禮,他執劍伸前,沉聲寒道:“帶路!若我妻在此傷到絲毫,今日必叫你玉蓮樓見血。”
閆衡自知理虧,嘴巴嗡動兩下,隻好歎息下命:“走,去後山!”
……
後山密室。
閆為桉看著麵前怯如小鹿的一對水眸,心頭直起躁意。
一身紅嫁衣,白皙脖頸如白玉凝脂,即便在昏黃燭光掩映之中,依舊似一掐便能透水的嬌嫩。
生成這樣一副嫵媚模樣,果真人如其名,也難怪容與牽腸掛肚,更惹得屹王殿下對其魂牽夢繞,勢必想要得到。
閆為桉手裏把玩著著兩個白瓷瓶,上次為尋五噬散,他各處尋蠱士,也因此齊購了不少妙藥。
這一瓶,食藥一顆,功力盡廢,越是武藝高卓之人食用,便越效果明顯。
另一瓶,閆為桉倒出藥粒,同樣掌玩於手心。
這是可致幻的合歡藥,聽說效力強絕,他當初被蠱士忽悠著一並花重金買來,
他伸手扒拉著這兩顆形狀相似的藥粒,笑著看向周嫵,嘴角笑容不懷好意。
“若不是有那人在,我還真拿小姐來試試藥。”
周嫵目光戒備,她早已認出對方身份,前世,閆為桉繼承玉蓮樓樓主之位後,總與青玄門不對付,兩人因幾次徒眾衝突,得以會麵。
知曉他是容與哥哥敵對一方,周嫵愈發不安,他派人將自己劫來,不知又要如何生事,借機為難青淮山,周嫵簡直恨透他。
“不理人啊,看著是個惹人憐的小白兔,沒想到竟是個烈脾氣。”
說著,閆為桉伸手想碰周嫵臉頰,可手剛剛探出,身後房門驟然被強力擊打開,他蹙眉回頭,看到一人身影背月色而立,挺拔而威然。
除了他還能有誰?可閆為桉完全沒想到人會來的這麽快。
他反應一瞬,當即拽起周嫵,又眼疾手快從腰間拽出匕首,抵在她白皙細弱的脖頸上。
“容與,別亂來,你女人在我手裏。”
容與不敢妄動,匕首鋒刃寒光映眼,眼見阿嫵頸上顯出血痕,他隻得壓抑殺心,原地滯步。
“閆為桉,不要傷她,上次比武,你若生怨氣隻管朝我來,我可以不還手,隻要你放她。”
閆衡隨後趕至,當下眼見為實,他心裏對自己兒子的卑鄙行徑實在失望透頂。
“孽障!還不快把人放了,你還嫌玉蓮樓的臉被你丟得不夠不成!”
閆為桉:“爹,你懂什麽?我這樣做才是未雨綢繆,是真正在為玉蓮樓謀一個好出路,你那些老舊一套,早就過時了。”
說完,他執匕首力道更凶,目光直直盯上容與。
“容門主方才親口說,有什麽都衝你來是吧,那行啊,我現在手裏這顆藥,吃完武功盡失,為了她,你敢吃嗎?”
周嫵聽得心凜,她忙衝容與用力搖頭:“容與哥哥,不可以,不要答應他!”
“不答應?那你就得死!”他故意說著狠話來威逼。
實際,若容與不從,他又何敢違殿下之命,眼下對峙,他是為私仇。
眼看周嫵頸上有鮮血浸出,容與急道:“是你說的,這顆藥我吃下,你便放人。”
“自然如此。”
容與:“好,拿來。”
閆衡到底是武林正派人物,哪裏見得閆為桉行此不義之舉,這是趁人之危,可鄙又可恥。
“混賬東西,誰教你的肮髒手段!”
閆為桉行至此,隻差臨門一腳,怎會輕易放棄,他對父親的殷急提醒全然置若罔聞,空出一手將藥粒遠遠拋給容與,“吃!”
周嫵為不顯弱勢,方才一直生生憋著淚水,可眼下,眼看容與哥哥要為自己犯險,她眼淚止不住洶湧。
“不行,不可以,容與哥哥,你不能自廢武功。”
身為武林中人,宗門之主,自廢武功與自棄生命無異,她如何能許。
閆為桉目睹著二人情比金堅的模樣,搖頭輕嘖了聲,他掐緊周嫵下顎,眼神愈發興奮,“他若不聽話,我便立刻要了你的命。”
“別動她!”
容與無法眼睜睜看著阿嫵身受威脅,或許繼續僵持,能尋閆為桉的疏漏,可他無法賭,更不好賭。
接住藥丸,他沒有拖延,張嘴吞咽進腹,緊接駢指點戳自己心脈,做好最壞的打算。
見此情狀,所有人不敢出聲,紛紛屏息而立,閆為桉抬眼冒光,像是忍著激動,閆衡則不敢置信,心頭瞬間懷愧與惋惜。
“容與哥哥!”
周嫵大呼一聲,不顧危險,拚盡全力在刀刃束縛下掙紮,閆為桉得逞放手,自不會傷周嫵性命。
周嫵勉強奔至容與身邊,渾身發抖。
容與不顧自己,率先拉住她的手,“怎麽樣?別處有沒有受傷……”
“不……不可以吃,容與哥哥你快吐出來!”周嫵一邊搖頭,一邊全力想為他催吐。
容與製止,拉住她,語氣竟是輕鬆,“這種藥,入體即化,轉瞬循環,不用費這個力氣。”
“那該怎麽辦?”
“不怕。”
到這時,他還隻想著要如何安慰她。
周嫵控製不住淚如雨下,她咬牙轉頭,怒極瞪向該死的閆為桉。
閆為桉絲毫不心虛,就這般得意回視,此刻,他執著想看容與狼狽倒地的模樣,見他頹然,他方能解心頭憤憤。
可是,直至半響,依舊未見容與吐血,閆為桉蹙眉嘶了聲,終於後自後覺意識到,似有哪裏不對勁。
他伸手,看著掌心餘剩的那一粒藥,它似乎和方才扔出去的那粒沒什麽區別。
媽的。
閆為桉心裏暗罵了句髒話。
難不成是方才一緊張,他無意將藥混淆……
所以,他是把周嫵還回去的同時,還順勢給容與遞去了一顆效強**?
沒等閆為桉反應過來再說什麽,閆衡已經沉臉奔去,他一掌打過去,將閆為桉傷至吐血,遂大義滅親厲聲開口:“容門主若被你害得功力盡毀,那你爹我就陪著!你這藥,再拿一顆給你老子吃!”
“爹,這藥……”
這藥你老人家可不能吃啊。
周嫵現下根本無心思去聽他們父子二人你來我往的對話,她滿目擔憂望著容與,看他額前生汗,猜想他正身承萬分的痛苦。
她哭腔喃喃:“容與哥哥,你功力修煉不易,十年辛苦,怎可毀於一旦……是我,是我對不起你……”
說著,周嫵不忍啜泣漣漣,話更說不清楚,悲怮在心,連串淚珠相繼滴落容與手背。
“不怪你,別害怕。”
他安撫地拍拍她的手背。
可是很快,容與覺察身體有異,慢慢蹙起眉頭,當下的反應,似乎並不像散去功力時該承的煎熬與折磨,而是一種陌生的……非比尋常的燥。
很燥,很熱。
隻有手腕沾著阿嫵身上的溫涼,方能微微感覺到一絲暢意。
可僅是與她沾連這些,遠遠不夠……
為何散去武功的藥會讓他生此異狀,容與不懂。
然後很快,他心頭又驟然生出巨大的空虛感,像是心坎崩裂出一道深壑。
而這道壑,隻他的阿嫵能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