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芒刺
那一眼太倉促,蕭沁瓷此刻將天子居高臨下時的的眼神翻來覆去地回想,卻始終記不清楚當時他是不是真的看向了自己,原隻是裝出來的輾轉反側,現在卻真的睡不著了,但她仍強迫自己入睡,漸漸地倒還真有了困意。
隻是夢中也如芒刺在背,好似回到禦輦之上,她伏地而跪,天子的目光沉甸甸的落在她身上。
夢境走馬觀花,醒來就全忘了。
翌日蕭沁瓷難得起晚了,蘭心姑姑也不知出於什麽緣由未曾叫她。殿內斜光入戶,蕭沁瓷這才強打起精神,再看角落裏的更漏,已比她平日做早課的時間晚了半個多時辰。
雖已遲了,但她也不曾慌張,仍是不緊不慢地梳洗整裝歸置妥當,這才見蘭心姑姑端了早膳進來
蕭沁瓷在桌前落座:“姑姑今日怎麽不曾叫我?”
蘭心姑姑在身旁伺候她用膳,聞言道:“太後吩咐,夫人昨日受了驚,許是要多睡一會兒,叫我等不要打擾。”
特地傳來吩咐?
太後是恩威並施,實為敲打,告訴她她的一舉一動都在太後眼皮子底下,就連就寢這種小事也由不得自己作主。
蕭沁瓷聽罷便不再言語,執箸撿了些小菜,草草果腹便讓撤了膳,自己去了前殿補上今日的早課。
觀中清苦寂寥,此處和冷宮無異,蕭沁瓷卻能耐得下心思研讀道經,好似她真是一個潛心修道之人。
幾日下來,蘭心姑姑在一旁暗暗觀察,蕭沁瓷行動如常,不見半分焦躁不安,仿佛已將那夜之事拋於腦後,甚至連夜間輾轉反側的動靜也沒了。
她心中頗為滿意,連帶著被太後召見時也為蕭沁瓷說了些好話。
蘭心姑姑在永安殿中將蕭沁瓷這幾日的日常事無巨細一一道來,太後正擺弄桌案上的梅瓶,對插進去的幾枝梅花怎麽擺弄都不甚滿意。
太後已然不年輕了,早在先帝薨逝之前她便已失寵許久。她未施脂粉,麵容在晨光中卻不顯老態,她仍愛惜自己的美貌,但這及不上她對權勢的渴望。名為太後,但她沒有統禦六宮的權力,宮中事宜有二十四衙門總領,把持得滴水不漏,她住在這曆任太後所居的永安殿,和幽居沒有兩樣。
當今天子禦極後前朝有人提議將太後遷居別宮,身邊也有人建議她可以去行宮久居,卻被太後下令責罰。
“哀家是太後,是先帝親封的皇後!”太後聲如雷霆,她是蘇家小女,入宮前受盡冷眼,入宮後卻得以坐上天下女子都夢寐以求的尊位,“此事誰也不許再提!”
她維持住了自己搖搖欲墜的太後體麵,但內裏早已千瘡百孔。
但現在她已看不出當初一朝翻天覆地時的強撐,麵容鎮定自若,耐心地修剪斜逸出來的梅枝。
“唔,這梅花還需要再修剪修剪。”太後擱了剪子,垂眸細細欣賞,卻仍有些不滿意。
她話中意有所指,蘭心姑姑一時分不清太後是否在以花喻人。
蘭心姑姑是跟著太後進宮的老人,不然也不會被她指去蕭沁瓷身邊,見狀上前一步,指出那梅枝中的一處:“娘娘不如把這處剪去,這韻味便出來了。”
“還真是,”太後依言將那處剪去,又依著蘭心姑姑的話擺弄了一番,果然見原本平平無奇的幾枝梅花陡然鮮活肆意起來,“你跟在阿瓷身邊倒也學了不少。”
蕭沁瓷學什麽都極快,又能舉一反三,這弄花蒔草的手藝也是一絕,蘇太後也是真心喜歡她的,隻是那點真心有多少就不好說了。
“夫人禦下寬和,待太後娘娘也十分敬重,時常提起娘娘最愛賞這梅瓶風光。”蘭心姑姑道。
太後擺擺手,自有宮人將那梅瓶收下去,又清掃被剪下的花枝。蘭心姑姑扶著太後的手慢慢往外走,聽得太後輕言細語:“阿瓷什麽都好,性子也穩重,就是太好了。”
蕭沁瓷太好了,好得太後挑不出一絲錯處來。她十七八歲的時候也自認有了些心機手段,可遠不能做到像蕭沁瓷這般處變不驚,蘇家那幾個女兒比蕭沁瓷小不了兩歲,可還會為了父兄的寵愛爭風吃醋,蕭沁瓷卻和她們半點相似都沒有,柔順乖巧,天生就能逢迎旁人的心思。
果然是蕭氏出來的女兒麽?
世家門楣。
若說平生最讓蘇太後討厭的人,不是那個分走了她恩寵的貴妃,而是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妹妹蘇芷。人就是這樣,偶爾也會被嫉妒心遮蔽雙眼。蘇太後自認比妹妹貌美柔順有手段,可當年姐妹一同出遊,蕭家的嫡次子偏偏對她視若無睹,反而對蘇芷一見鍾情,不顧家中反對也要以正妻之位迎她入門,兩人成親後更是百般恩愛。
同為蘇家女兒,旁的姐妹隻能入高門為妾,可蘇芷,那個空有美貌腦子空空的木頭美人,她憑什麽?
後來的那些不甘心在自己入宮後一步步爬上高位時都煙消雲散了。世家門閥又如何,皇權之下還不是頃刻塌覆,她要的不是男女情愛,而是要握住這世上最大的權柄。
太後忽然又覺得好了些,蕭沁瓷這般穩重,總比蠢笨來得好。這吃人的深宮,除非是老天偏愛,否則哪個蠢貨能活得長久?
蘭心姑姑聞言笑了笑,同樣輕聲回:“奴婢瞧著夫人倒不如表麵上那般穩重。”她將蕭沁瓷夜中難眠的事情又說了一遍,“夫人幼年遭逢大變,又自幼伴在您身邊長大,在外人麵前性子自然要謹小慎微些,獨自一人時才會泄露端倪。”
她道:“夫人孤苦,能依仗的隻有娘娘,她自然知道該如何在您麵前表現。”
太後沉吟:“你說得不無道理。”
隻是仍覺得可惜。可惜蕭沁瓷不是托生在蘇家,是別家女兒,雖是血脈至親到底還是差了一層。可惜這代的蘇家女兒不爭氣,沒一個出挑的,若蕭沁瓷姓蘇她又何必處處敲打。
“但還是得仔細瞧著,”太後幾不可聞地吐出一口氣,道,“阿瓷是個大姑娘了,哀家不得不為她考慮,那日皇帝的態度瞧著如何?”
永安殿的宮人都是太後心腹,但也提防隔牆有耳,雖四下無人,蘭心姑姑也壓低了聲音,斟酌著回答:“瞧著是淡淡的,不好也不壞,讓人琢磨不透。”
“淡淡的?”太後反問,“今上是個冷心冷肺的,他肯主動讓阿瓷上禦輦,已讓我始料不及。他們都說了什麽?”
“奴婢聽不太真切,隻是些尋常對話,陛下也沒有讓夫人近身,”蘭心姑姑說,“還問了夫人肯不肯出宮。”
“哼,”太後若有似無地冷哼一聲,“這是上心了,隻是有幾分卻不好說。”
她沉吟著,未曾親眼瞧過那兩人的相處她隻能從旁人言語中推敲出一二,隻是這一二也做不得準。
“你先回去,過幾日我再尋個機會探探皇帝的口風。”
蘭心姑姑扶著她回了殿中,正碰上宮人不知拿撤下來的梅瓶該怎麽辦:“娘娘,這梅瓶要擺上嗎?”
這是今日園中新開的梅花,花蕊細粉,梅瓣嫣紅,端得盡態極妍。太後淡淡掃過一眼,這會兒又不滿意起來:“到底還是差點意思,扔了吧。”
“叫阿瓷送一瓶來吧,還是她的手藝看著舒心。”
蘭心姑姑應是,知曉太後是尋個借口讓蕭沁瓷來永安殿一趟,隻是卻沒將時日說清楚,這就需要蕭沁瓷自己揣摩了。
蘭心姑姑隨侍蕭沁瓷身側,不會輕易離開,今日一早蕭沁瓷見她不在殿中,便知曉她定是去了永安殿,但還是慣例詢問了觀中灑掃的宮女一句:“怎麽不見蘭心姑姑?”
昨夜雪落了半宿,今晨方歇,雲層破開一線,日頭瞧著暖融,照在身上依舊是寒徹入骨。
觀中小徑瓦上都積了雪,一夜過去凝成了冰晶,院裏隻有一個灑掃宮女,半天也隻清出了一條路,另還有個年輕內宦上了屋頂清掃瓦上的積雪。
那叫蘋兒的宮女回:“姑姑一早便去了永安殿。”
蕭沁瓷點點頭,不再問詢,也拿了笤帚幫那宮女一同掃雪。
蘋兒忙不迭來阻止:“夫人,這種事讓我們來做就行了。”
“左右無事,不如幫你一起做了,”拂塵掃雪,既是靜心也是修行,蕭沁瓷微微一笑,“把路掃出來便是,旁的就不用管了。”
蘋兒仍舊有些不安:“蘭心姑姑回來若瞧見夫人做這些粗活,奴婢就要挨罵了。”
觀中灑掃的宮人一年一換,總做不長久,稍微有點門路想往上爬的都迫不及待離開這裏。這個叫蘋兒的宮女和那個叫祿安的內侍都是最近才被殿中省分過來的,蘋兒膽小,總是唯唯諾諾的,手腳也笨,被蘭心姑姑罵過幾次便怕上了她;祿安倒是膽大心細,一張笑臉對人,人卻謹慎得很,做事滴水不漏。
“別擔心,蘭心姑姑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的。”
她說話輕言細語,脾氣卻不容違逆,蘋兒拗不過她,隻好任她去了,不過總是要趕在她前頭把雪都掃了個大概。
蕭沁瓷也不同她爭,她算得極準,直到她們將這一條小路掃得幹幹淨淨也不見蘭心姑姑的身影,蘋兒總算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