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情濃
沉默在燈火裏浮動, 紅梅的暗香傳出很遠。伺候的宮人都退到了屏風外,梁安在一側守著,此時見勢不妙, 便吩咐宮人趕緊將菜呈上來,美酒佳肴是一早就備好了的, 隻是皇帝正同蕭沁瓷說話,他尋不到合適的機會插進去,便一直等著,此刻拿來緩解氣氛卻剛剛好。
“陛下,可要傳膳?”他恭敬問。
皇帝沒有回他,反而是望著蕭沁瓷,終於道:“今夜這樣的安排,你不喜歡嗎?”
他著實沒有和女子相處的經驗。行事時也想當然的以為蕭沁瓷愛風雅之事當然也會喜歡這樣的雪夜賞梅, 卻忘了, 喜歡是一回事,不想被安排是另一回事。
他瞧見了蕭沁瓷來時麵上隱約的不豫, 卻不以為意,許是覺得寬慰兩句便好,又覺得自己費心的安排蕭沁瓷便會領情。他在蕭沁瓷跟前多說多錯, 沒有反思過是自己的問題, 他做皇帝久居高位太久, 已經不太會設身處地的為旁人考慮了, 便連體恤也帶著高高在上的恩賜。
天子所賜, 無論是好是壞,接到的人都隻能感激涕零。
蕭沁瓷沒有正麵回答, 而是放了茶盞,說:“我餓了。”
其實皇帝原本就是準備等到她一來便傳膳的, 隻是想讓她先喝口熱茶暖胃,不妨又說了這許多話便耽擱了去。此時他見蕭沁瓷避開這個話題,也不追問,順著她的意極自然地吩咐傳膳。
魚貫而入的宮人挨個將菜擺上時蕭沁瓷卻看得一愣。
那些多是蜀地風味。
皇帝出言解釋:“朕聽聞你七歲之前都是隨父長在青州,想來是更熟悉那邊的風物,也不知道這些合不合你的口味?”
皇帝確實是用了心的,蕭沁瓷不料他今夜這番安排中還藏著這樣的心思。
蕭沁瓷七歲之前確實是同父母住在青州,那裏離蜀中近,吃的也多鮮辣,後來回了長安,口味上便有諸多不適應。英國公夫人卻不會慣著她,她雖然帶了蜀地的廚子回來,卻不許她多吃,後來到了蘇家更連蜀地的廚子都沒有了,誰也不會去關心蕭沁瓷在飲食上的喜好,她也有意將自己隱藏起來。
欲望會成為弱點,無論是喜歡還是討厭都會成為旁人拿捏她的手段,蕭沁瓷已吃夠了苦。
蕭沁瓷看著那些菜,良久後道:“我也有許多年沒有嚐過蜀菜的風味了。”
“那快嚐一嚐,”皇帝道,“朕讓禦膳房的人新學的,以後你要是想吃就吩咐他們做。”
蕭沁瓷“嗯”了一聲,提筷嚐了一道魚片,不再說話。
禦膳房的廚子琢磨新菜也不在話下,又或許是他們原本就有西南的廚子,蕭沁瓷嚐了之後倒覺得這味道和她記憶中的沒有區別。
“你覺得如何?”皇帝問。
“不錯。”蕭沁瓷麵上瞧不出異樣,低眉順眼,神態柔和,挨個將菜都嚐了一遍。也不知道皇帝是如何知道她的喜好的,這些菜都是她從前喜歡吃的,蕭沁瓷一時竟還真被勾起了口腹之欲。
她幼時貪吃,偏愛小食,最大的樂趣就是纏著兄姐帶她去府外吃遍長安美食。
皇帝見她嚐得認真,自己便也開心。既然已經打破了食不言的規矩,蕭沁瓷倒也沒有拘著,見皇帝沒有動筷,忍不住問:“陛下不吃嗎?”
“吃。”他笑了一聲,這才動手。他實際吃不慣蜀菜,隻是強忍著沒有在蕭沁瓷麵前表現出來,但蕭沁瓷心細,況且她也是伺候過皇帝用膳的人,多少知道他的習慣,見他不怎麽動筷便知道他是吃不慣了。
“陛下吃不慣嗎?”她明明知道,卻還是要問出來。
“是有一些。”皇帝頓了一頓,在說真話與假話之間選擇了前者。
“吃不慣不必勉強,”蕭沁瓷的目光在桌上轉了一圈,皺起眉,這上麵的全是蜀菜,皇帝竟然沒有考慮到自己的口味,“這些菜陛下都不能吃,您沒有為自己準備合口味的飯菜嗎?”
“無妨,”皇帝搖頭,“朕也不是很餓。”
蕭沁瓷無奈,吩咐人取了一碗清水來,將菜都給他過了一道水,雖然這樣味道會差上許多,但也比皇帝強撐著好。她在禦前是為皇帝侍過膳的,此時做這樣的事也無比自然,菜放到了皇帝麵前的盤中,都被他吃幹淨了。
紅泥小爐上溫著果子釀,不多時酒香便傳了出來,皇帝按著酒壺,給她斟了一杯。
“還要飲酒嗎?”蕭沁瓷拈著酒杯,眉心微蹙。
她想起來上次皇帝飲酒後的不雅,他二人都不是能勝酒力的人,平素在杯中物上也沾得少,多喝兩杯就該醉了。
“隻是稍甜些的果子釀,”皇帝道,“不打緊。”
蕭沁瓷瞄了他一眼,疑心皇帝此舉的用意。
“今日是小年,”皇帝說,“朕想著既然來此雪夜圍爐,也該煮一些酒嚐一嚐。”
蕭沁瓷倒忘了,今日是小年。往年的這時候她都是獨自一人冷冷清清在清虛觀過的。除夕有年節宮宴,所以太後會趁著這個日子在永安殿宴請幾位太妃,也不會叫蕭沁瓷去。
她對底下的宮人大方,讓她們去尋了相熟的一起吃酒玩耍,便連蘭心姑姑也常不在身側,她自己孤冷慣了,倒沒有將這個日子放在心上。
不想皇帝還記得清楚。
蕭沁瓷往外看了一眼,緋紗宮燈映紅了半個太極宮,確實是快到新年了。她轉而端詳著杯中物,色澤清亮,隱有果香,她試探性地抿了一口,果然是清甜味道,酒味稍淡。
“嗯,不錯。”蕭沁瓷道。
皇帝見她喝了,自己便也一杯接一杯的喝起來。
但許是蕭沁瓷很久沒有再碰過蜀菜的鮮辣,吃下去之後竟然有些受不住了,蕭沁瓷下意識地端起酒杯輕抿一口,才將口中的味道淡下去,不知不覺竟也喝了許多。
他們這頓飯吃得時間不長,原本就已經過了晚膳的時辰,蕭沁瓷嚐了個七八分就罷了筷。吃過之後宮人將飯菜都撤下去,麵前隻剩了暖爐和清酒,皇帝拿了一個紅彤彤的小橘子慢慢剝著,又將上頭的白絡撕幹淨,這才遞給蕭沁瓷。
他在這方麵倒是細心到無可挑剔。
蕭沁瓷掰開之後又分了一半還給他。皇帝一怔,接過來一瓣一瓣的吃了,覺得這橘子真是甜。
“還有,”皇帝忽然說,“你或許不知道,朕從前也在這裏見過你。”
蕭沁瓷偏頭看他,眼中多了疑惑好奇。
皇帝略去楚王同蕭沁瓷的談話不提,隻說看見蕭沁瓷在喂清明池中的錦鯉。
蕭沁瓷記不起來他說的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她有一段時間心情苦悶,又不能在太極宮中隨意走動,最常來的地方就是這清明池畔,湖中的錦鯉都被她用點心碎屑喂過。
這裏頭的錦鯉隻要看見一點吃的便會一層層的湧過來,隻貪吃,不考慮其他,蕭沁瓷瞧著它們為爭奪自己手中一點魚食爭先恐後的模樣心情便會好上許多。
她喜歡有人來爭搶她手上的東西,也喜歡逗弄那些無知無覺的錦鯉,它們沒有人的心思曲折複雜,為一口吃食便能跟著蕭沁瓷的手指打轉,同魚相處起來總比和人相處起來要輕鬆得多。
皇帝道:“後來朕見那池中錦鯉被你喂的實在肥碩,還曾命人撈起過一尾來烹製。”
“滋味如何?”蕭沁瓷好奇。
皇帝搖頭,惜字如金的給出了兩個字:“難吃。”
蕭沁瓷終於笑了,笑中多少有了真心實意。她瞳如秋水,因著吃辣的緣故嘴唇也紅豔豐潤,嬌豔欲滴。皇帝見她這副模樣,竟連回想起楚王向她大獻殷勤的不悅都淡了。
“陛下竟也會逞口腹之欲嗎?”蕭沁瓷笑過了,便問。
皇帝道: “朕也是凡夫俗子,當然也會有任性之時。”
“可您修道勤勉,我以為您是想要褪去凡身,修成大道。”
皇帝從前或許還有這樣的想法,但現在連這樣的想法都淡了。他搖頭,說:“長生飛升之說本就是無稽之談,否則從古至今就隻該有一個朝代,一位帝王了。”
蕭沁瓷微訝,不料皇帝竟會看得這樣明白,可他不是潛心修道嗎?
“可您不是——?”蕭沁瓷這樣想著,便也這樣問了。
“修道也不隻有求長生一條路,”皇帝其實比任何人都看得明白,他要修的道在天人感應,在克製人欲,追求長生仙途或許也是他想過的事,可正如他所說,從古至今那麽多帝王,其中不乏有舉國之力求仙問道的人,可曾有誰成功了?便連曠古爍今的始皇帝不也病死於途中麽,“況且朕從前修道也不是出自本心。”
他起初開始修道是要營造一個超然物外、不眷權勢的親王形象以打消平宗對他的懷疑,後來則是習慣成自然,登基之後又有意扶持道家打壓釋教,自己便也開始篤信起來,但他若不是那樣真,連自己都騙不過,又如何能騙過旁人呢。
蕭沁瓷乍聽皇帝這樣的剖白,下意識的執杯將殘酒飲盡,道:“這樣的事,您不該同我說。”杯中物冷得很快,進了喉嚨恰到好處地驅散了身上燥熱。
蕭沁瓷皺眉,心中多了些許哀怨,皇帝做得那樣真,她當真以為對方是道心穩固,強迫自己看了許多道經,憂心他覺得自己在做女冠這件事上不認真,不曾想原來他一開始也不是出自真心。
果然,道家的清靜無為不過是帝王的馭下之術,誰信誰天真。
“朕不過是想找些話來同你說,”皇帝道,“左右不過是閑聊,你便當個趣事逸聞來聽。”
“我可不覺得是趣事。”蕭沁瓷斜了他一眼,生出被愚弄的錯覺,覺得頗不好受,她又無法說什麽,隻好一杯接一杯的飲酒,“我也不敢聽。”
皇帝說:“朕瞧著你沒什麽不敢,你連朕的心意都能拒絕,卻害怕聽到這樣的事嗎?”
皇帝支起額角看她,宮紗攏著橘紅焰苗,蕭沁瓷在夜色中雙頰逐漸染上酡紅,不知是酒意上來了還是被燭火印染的,他就看著她這樣給自己添酒,然後慢慢把一杯都抿下去,沒有出言提醒她喝得有些多了。
蕭沁瓷麵上漫起紅潮,神態舉止也嬌柔許多,風情惑人,思緒卻似乎仍然敏捷。
這果子釀是北邊晉上的貢品,滋味喜人,極受女眷喜愛,初嚐時覺得沒有什麽,但是飲多了酒意一樣會上來,不過好的是不會有宿醉的疼痛。
蕭沁瓷下意識的反駁:“這是兩回事。”
“也可以混為一談。”皇帝說。
蕭沁瓷搖頭:“不一樣的。”
她拒了皇帝的心意,但皇帝在沒得到之前還有耐心,日後總有在一起的時候,此時她的欲拒還迎也可以成為男女之間的趣事。可她若不把握著同皇帝之間相處的分寸,有朝一日情淡愛馳,皇帝曾對她說過的所有秘辛都會成為她的催命符。
這就是帝王情愛。不值得在乎,但要時刻如履薄冰。
蕭沁瓷此刻對自己的位置有極為清楚的認知,她隻是放在皇帝眼前的一件精美的瓷器,能叫他欣賞、愛憐,但除此之外,也並不實用。
她的來去隻在皇帝的一念之間,是金尊玉貴還是一文不值也都是由他說了算。蕭沁瓷厭惡這一點。
她雙目微眨,酒意漸漸上臉,眼底也多了薄光水色,她就這樣靜靜看著帝王,平素的清冷都融作了水。
“哪裏不一樣?”皇帝輕聲問,聲音裏帶著誘哄。
蕭沁瓷固執的說:“哪裏都不一樣。”
這樣問是問不出來的,蕭沁瓷的銅牆鐵壁不會因著酒水軟化,她隻是看著酒意上臉,還遠不到醉的地步。
“阿瓷,你如今還覺得今夜的景色不好看麽?”皇帝猶豫了一瞬,將另一個問題問了出來,隻是換了委婉說法。
蕭沁瓷捧著杯,目光往他臉上望,又別開眼去,望著綿延出去的無盡宮牆。
高高的樓閣四野開闊,望下去還是太極宮的莊嚴宮牆,竟似也有了居高臨下之感,這種感覺,會有皇帝俯瞰天下的一二嗎?
這至高無上的權勢,果然令人神往。
“我覺得好不好看,重要麽?”蕭沁瓷盯著看了半響,始終沒把頭轉回來。
皇帝說:“這些都是為你準備的,你覺得好不好自然重要。”他聲音微沉,出口的話卻是借著酒意說出來的,“你總說是朕不夠尊重你,可你也沒有給過朕了解你的機會,朕總是不知道該如何做才能讓你歡欣。”
皇帝罕有的示弱讓蕭沁瓷一震,在他的話裏聽出了一點別樣意思,轉過來的眼神意味不明的在他麵上流連。
蕭沁瓷在唇齒間嚐過皇帝的生澀,比她好不了多少。她在那夜過後陡然明了自己的手段應該有所轉變,她原本以為的落於下風變成了半斤八兩,之後的幾次試探也讓她越發有把握。
少年人總是情濃,皇帝的欲也能燎原。更何況男人在這種事上天然處於劣勢,蕭沁瓷輕易便能掌控他。
那讓她覺得刺激,也不能免俗地生出征服心。
皇帝沒有想到自己這番剖白的話不僅沒有讓蕭沁瓷覺得有所觸動,反而滋生了她掌控的野望。
“陛下原本也不需要討任何女子歡心的。”蕭沁瓷淡淡說。
“可朕想要討你的歡心。”皇帝對她笑了一笑。
男人會享受女人在他麵前的伏低做小、百依百順,其實女人也一樣。這樣一個高高在上又冷酷寡恩的男人獨獨在她麵前放下身段溫柔小意,不得不說,真是足夠滿足女子的虛榮心,蕭沁瓷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