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對坐
若是蕭沁瓷知曉事情的來龍去脈, 必是會驚歎於蘇晴此時的聰明伶俐和春秋筆法,能夠現編出這樣一套說辭想來也定是這十來年的聰明都用在這一刻了,被她這樣一說反而像是蘇夫人處處為著蕭沁瓷著想。
可蕭沁瓷雖然體弱, 但隻要好生將養著便無大礙,她是來了蘇府之後三天兩頭地被罰禁閉, 生病時又缺醫少藥隻能硬抗,這些蘇晴或許是真的不知道,才能在蕭沁瓷麵前拿這套說辭來搪塞她。
但蕭沁瓷不過略略一想便能將時間對上,倘若蘇晴說的都是真的,那或許真有蕭滇要接她去嶺南一事,不過不趕巧,遇上了皇後要她入宮,蘇家眼看著將個燙手山芋養成了鮮嫩果子, 怎麽肯讓旁人來摘桃子, 必是寫信回絕了。
而信中自然也不會實話實說,依著蘇晴話中透露的, 多半也是寫了一些嶺南苦熱,蕭沁瓷不遠遠去受苦的話。
她也確實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是麽?”蕭沁瓷說,“那還要感謝夫人為我著想了。”
蘇晴從蕭沁瓷麵上窺不出喜怒, 便自顧自道:“那日我見陛下要賞你恩典, 姑母也有心讓你還俗出宮, 這恰是你的機遇, 你總不可能當一輩子女冠吧?”大周不是沒有一心修道的貴女, 但她們都是自願的,而蘇晴想來蕭沁瓷也不會想一輩子被困在道觀, “你還俗之後如果不想回蘇家,剛好可以寫信給你三叔去嶺南, 嶺南那邊遠是遠了些,不過你不是一直喜歡看各地的風物人情嗎,那邊和長安迥然不同,你應當也喜歡。”
還有新鮮荔枝可以吃。蘇晴在心中偷偷補了一句。
她又說:“你在宮裏不方便去信,我也可以先幫你寫信送去嶺南,你三叔肯定還惦記著你的。”
蘇晴的話便是再柔軟一些,蕭沁瓷也不會信了她的情真意切,當下隻說:“你既然說了嶺南那邊已沒有後續了,又何必再添麻煩,我做著女冠也沒什麽不好。”
初時聽到蕭滇原來惦記過她的觸動都散了,若說從前能去嶺南蕭沁瓷自然是願意的,如今卻再生不起這個心思。
“你、你、你——”蘇晴覺得她簡直冥頑不靈,非要陷在宮裏活受罪,但憋了半天也說不出什麽恰當的詞來,口不擇言道,“你怎麽能這樣不求上進!好心都當成驢肝肺……”
不求上進?她要是真去了嶺南,才是不求上進呢。
蕭沁瓷做戲做全套,仍是要在蘇晴麵前做出一副感念自嘲的模樣來:“我這樣的身份,也不必去給我三叔添麻煩了,三叔能念著我,我心底很感激的,也謝謝你能告訴我這些……”
她在太後麵前重視與蕭家的情分,也不能轉頭來了蘇晴麵前就變了副刻薄寡恩的模樣。蘇晴告訴她的這件事對她而言確實算得上一個秘密了,如果沒有蘇晴告訴她,那她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
蕭沁瓷不喜歡無故得利,她有債必償,她見蘇晴連這等事都能告訴她,看起來是真心想要去掖庭局看蘇善婉了,這個忙她幫了蘇晴,這個人情也就算抵了。
“你是真的想要去掖庭局看蘇善婉?”
蘇晴因著好勝的性子險些將此事拋諸腦後,被蕭沁瓷這樣一問還有些懵然:“是……”她聽出了蕭沁瓷話中的鬆動,不料峰回路轉竟還能讓她鬆口,當下眼睛一亮,“你肯幫忙了?”
“幫忙談不上,”蕭沁瓷淡淡說,“掖庭局的人不許外出,所以你想見二娘子隻能進去,我在宮裏這麽多年也沒認識什麽人,隻能說先幫你問問。”
蕭沁瓷沒給準話,反而讓蘇晴心裏生出篤定,蕭沁瓷就是這種人,她沒把握的事是絕不會應承下來的。
蘇晴連忙道:“好好,我等著你的回信,不過你得抓點緊,我隻怕過兩日就要出宮了,你有了準話差人來永安殿告訴我就行,”她言語中得寸進尺,想了想,又說,“不行,你差人來永安殿找我得找個好理由……”
蕭沁瓷直接道:“你後日這個時間來清虛觀尋我,成了我會直接帶你去掖庭局,不成我也告訴你,你若不想太後娘娘知道你的去向,就記得避開永安殿的宮人。”
蘇晴想了想,尋個借口單獨溜出來也不是難事,連連應了:“好。”
她們在內室說幾句話的功夫耽擱的時間不長,出去後綠珠也沒有起疑,蕭沁瓷送蘇晴走的時候後者靈機一動,拉著蕭沁瓷的手親熱道:“阿瓷姐姐,那我後日再來尋你,到時候你再與我細說。”
蘇晴一貫在旁人麵前表現出來的都是小孩子心性,高興了就同人親親熱熱的,不高興了就甩臉子,心眼子漏成篩的長輩們反而喜歡她這種清澈的愚蠢,憑此蘇晴討了不少人的歡心,綠珠也不意外她這樣的舉動。
蕭沁瓷從來對她這種虛情假意的動作無感,但也不會拒絕,她沒有直接應下,反而去看綠珠的反應,道:“我是日日都在,你能不能出來還要看娘娘的意思。”
蘇晴卻不看她,頗為任性地說:“姑母巴不得我來尋阿瓷姐姐說話呢,她日日在永安殿中見到我,隻怕都見煩了。”
“太後娘娘見了您高興都來不及,怎麽會煩呢,”綠珠道,“您在永安殿這幾日,娘娘瞧著都舒心不少。”
綠珠知曉太後對於蘇晴和蕭沁瓷的接近必然是樂見其成,也不再提旁的,隻說太後肯定是願意見到她二人姐妹情深。
這幾日太後旁敲側擊,也是明裏暗裏提及蘇晴難得進宮一趟,應當多去尋姐妹說說話,蘇晴起先沒明白太後的意思,以為她是想讓自己去看蘇善婉,結果她順水推舟的提了出來,卻被太後駁了,還讓蘇晴琢磨了好半天,才依稀弄懂太後的意思是讓她多去找蕭沁瓷。
她原本才不耐煩來,纏了太後幾天都不見她鬆口,這才將主意打到蕭沁瓷這裏來,最後還真叫她賭對了。
綠珠臨走時腦子裏忽地極快地閃過一個念頭:她們都來了這麽長時間了。清虛觀中伺候的宮人怎麽還是不見人影,她欲細想又被蘇晴分去了心神,再回到永安殿時想起剛才那個念頭,仔細算了算清虛觀地處偏遠,到這闔宮任一處來回都需要不短的時間,倒也不奇怪。她因著太後的話對蕭沁瓷上心,回去向太後複命時便悄悄提議再給蕭沁瓷身邊多撥兩人。
太後沉吟片刻之後還是否了:“此時往阿瓷身邊放人不妥,”落在皇帝和蕭沁瓷眼裏都是一樁難看事,太後深諳其中的道理,“叫蘭心警醒一些便是了。”
送走喜滋滋的蘇晴之後,清虛觀似乎陡然寂靜下來。蕭沁瓷細致地將寢殿收拾幹淨,這才推開了一旁那間房頂破損的偏殿。此前掉下的瓦礫也無人清理,屋中積了許多塵灰。腳印會在浮灰上留下痕跡,蕭沁瓷隻站在門口往裏望了望,裏間的一切仍不可見,隻有矮桌上還放著那日吃剩的冷茶,來不及收拾。
好在這幾日沒下雪,沒叫這屋子塌得更厲害。蕭沁瓷搖搖頭,也不知皇帝到底是上心還是不上心。
不過蕭沁瓷重要的東西一早便搬走了,否則她此時還得進去取出來,蕭沁瓷略站了一會兒,出來時將門關好,這才回去西苑。
雖說她應下要幫蘇晴去掖庭局,但具體如何做她還沒考慮好,若換了從前她想法子偷偷讓蘇晴進去也不是難事,如今她人在西苑,想做些不被發現的動作倒成了樁難事。
更重要的是,蕭沁瓷記得蘭心姑姑提過,那位龐才人就是掖庭局出身。蕭沁瓷原本想直接借她的口過了明路,如今看來也不可行。
不知怎地,蕭沁瓷對龐才人總有些耿耿於懷,可要她細究,她又說不上來那種古怪感源自何處。她答應蘇晴的請求,一半的原因也是想要探一探這位龐才人的底。
蕭沁瓷回到寒露殿,便覺寒露殿氣氛有異,龐才人守在殿外,並不詢問蘇晴二人來尋她都說了些什麽,隻提了一句:“聖上來了。”
蕭沁瓷下意識蹙了蹙眉尖,皇帝真是好靈的鼻子,這頭剛把他要的梅花采回來,那邊就循著香氣過來了。皇帝若能聽見她心底的話隻怕也要出言為自己辯解——巧合罷了。
殿中圍上清音小屏,擺了紅泥暖爐,皇帝滾了沸水,此時正燙著茶杯。素來隻挽弓批紅的手做起這等風雅事也是賞心悅目。
“陛下萬安。”蕭沁瓷拜了一拜。
“蕭娘子回來了。”皇帝也剛來不久,見蕭沁瓷不在本是要走的,龐才人卻說她要不了多時就回來了,皇帝猶豫一瞬,還是留下來等了。
龐才人慣常地服侍蕭沁瓷淨手,蕭沁瓷道:“陛下來得真是巧,是知曉我今日去折了梅,特地來幫我窨茶的嗎?”
皇帝遞給她一杯暖茶:“窨茶朕是不會,不過給蕭娘子打打下手還是可行的。”
這樣的晴冬,就該把殿中的槅門槅窗大開,氈簾掛起,讓晴光入戶照出一室香湧情動。
蕭沁瓷才從殿外回來,身上尤帶寒氣,熱茶一捧模糊了眉眼,倒生出幾分歲月靜好。
龐才人事先把她窖茶所需的器皿都找了出來,蕭沁瓷將梅花用清水衝過,又將其放在熏籠旁瀝幹水珠,等待的間隙裏兩人相對而坐,梅花的香氣幽浮,蕭沁瓷似無意的問:“今日我去清虛觀,見到觀中似乎無人修繕,陛下可知還要多久才能修葺好呢?”
皇帝似乎沒有領會到她的言外之意,神色如常地為她添茶:“蕭娘子可是在寒露殿住得不舒心了?若有不如意之處你盡可提出來,朕讓梁安去換。”
她欲言又止:“這裏處處妥帖,我怎麽會不滿?隻是不好在寒露殿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