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私情
蕭沁瓷心中嘲弄, 無論身份高低,人就是這般,總像是喜歡受虐似的, 你不能待他們太好,太好他們便覺得你容易拿捏, 反而是肆無忌憚起來,太差又容易讓人心生怨懟,這其中的分量自己得拿捏清楚。
媚上和禦下原也沒什麽不同,都要張弛有度,打一棍子再給個甜棗。
皇帝是人上人,來問她的意見是紆尊降貴,蘭心姑姑本就是伺候她的宮人,來請示她原該是天經地義的事, 如今她這樣小心翼翼地問, 倒像是蕭沁瓷讓她受了多大委屈。
“不必了,往常我也沒要過人伺候。”蕭沁瓷麵皮仍舊飛著薄紅, 被她不動聲色的端住,言語如常,再無方才在皇帝跟前的柔順示弱。她在病中確實難受, 可這難受也不是不能忍, 而蕭沁瓷素來能忍, “姑姑今日也辛苦, 叫蘋兒來當值吧。”
蘭心姑姑被她冷淡的言語堵住, 思及這兩年蕭沁瓷生病時她確實也沒有多上心,但蕭沁瓷自己不喜人在旁, 這也怪不得她。蘭心疑心她又要翻舊賬,便匆匆道:“那奴婢便先告退了, 夫人早些休息。”
“嗯。”蕭沁瓷頭也不抬。
片刻後,蘭心姑姑輕巧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蕭沁瓷又坐了一會兒,其實如今她看著手中書也是看不進去的,隻是盯著上頭的字眼出神,直到藥效上來漸漸生了困意。
……
皇帝回了靜室,他回來不過片刻,前頭出去的馮餘換了一碟蜜漬青梅上來,皇帝吃得清淡,不喜甜食,紫極觀並不常備點心,他去尋摸這碟東西來費了些功夫,進來卻見殿中空****的,皇帝立在宮燈下垂眸出神,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試探著開口:“陛下,這蜜餞……”
皇帝回神,見了雪白瓷盤裏一粒粒青黃甜浸的梅子,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先前那碟桂花糕,心中盤著一口鬱氣,不上不下。
那口氣原已在他心中堵了許久,至今也不曾疏通。
他是怎麽知道蕭沁瓷不愛吃桂花糕的?
該是那年見到楚王送了她一盒糕點開始。
那是景惠十五年的秋天,石榴出果,桂子飄香。正是天氣和暖,雲融風清,他往清明池過,聽見了楚王熟悉的聲音。
清明池臨著南苑冷宮,每年都有宮人失足落水,尋常人嫌這地方晦氣,寧肯繞遠路也不肯從這邊過。
但那日有些不同,清明池裏殘荷枯梗浮水,錦鯉驚群,殿中省的人正指著園裏灑掃的宮人清理池水,一時間看上去下了滿池的餃子,沸騰得很。
“阿瓷,我帶了你最愛吃的桂花糕,城西茶花巷子陳記糕點鋪買的,阿晴說你愛吃他家的桂花糕,入了宮後就吃不到了。你快嚐嚐,還是不是那個味道。”言辭平靜,又帶著幾不可察的殷切。
聲音是從一牆之隔傳來的,皇帝緩了腳步,凝神聽著牆那頭的話語。
楚王的身份要同旁人都不同些,他被孝仁皇後撫養過,雖未記在名下,但平宗無嫡子,倒將他的身份抬了半截。
隻是不知楚王是在跟誰獻殷勤。話裏兩個女子閨名讓皇帝細細思索,阿瓷、阿晴,是他的哪個侍妾?可侍妾怎能隨意入宮,何況入宮之後不能隨意出去這點也不太像。
但這太極宮中除了平宗的妃嬪便是宮人,私通宮女是大罪,楚王不至於這麽糊塗。又是在這樣人來人往的地方,他就不怕被人撞見麽?
隨即皇帝又失笑,正是人來人往把一切都攤開來才不好被人抓住把柄,正如他一樣,不也是恰好就從這裏過嗎。
“殿下若沒有旁的事,貧道就先回去了。”
接著是道清淡的聲音,不帶煙火氣,字眼融融的讓人想起天邊雲,還有些熟悉。
皇帝一頓,不必再細想便知道了一牆之隔那女子是誰,宮中修行的女冠,除了玉真夫人,不作它想。況且他還記得玉真夫人的聲音,在清涼殿中隔著垂簾傳過來,讓人心裏一動。
說起來他與這位玉真夫人見過寥寥數次,卻從未窺見過她真容,隻見過她婀娜動人的剪影,聽聞是位難得的美人。她竟然同楚王有私情?
說是私情聽上去倒也不盡然,楚王話中溫柔小意,玉真夫人卻是淡淡,同之前清涼殿中冷淡言語別無二致,她是蘇皇後的侄女,言語間卻沒有蘇氏女慣有的柔媚語調。
聽得那頭兩人似乎有了離開的動靜,皇帝也不再逗留,先他們一步離開了。
皇帝出宮時又路過清明池,不知怎地便下意識往那邊一瞥,池中殘荷已被清理幹淨,清亮亮的湖水被天光照出粼粼波紋,深樹靜水相映成畫。
這個舉動做出後卻是連皇帝自己都覺得不知所謂,他壓下心頭思緒不再停留,隻想快些出宮,轉過了彎卻聽見臨岸水榭裏又有熟悉的聲音:“來。”
不過一個字眼,卻像是對他說的一般,勾得皇帝情不自禁地望過去。
玉真夫人背對著他坐在水榭裏,鴉青道袍正和這樣深沉的秋色,讓她整個人都有種難言的寂寥,糕點的碎屑隨著她指尖落進湖裏,吸引了湖中一大片錦鯉。
她正撚了桂花糕喂魚,從指尖到沒入衣袖的手腕是明晃晃的一片白,在秋日暖煦的天光下白得幾乎有些刺眼。
皇帝被那片白刺到,下意識地眯了眯眼,原來那雙撥弄琴弦的手生得這樣好看。
他沒料到玉真夫人竟然還沒有離開,又恍然想起她得平宗賜居清虛觀,挨著南苑冷宮,恰在清明池旁。
“夫人,這些桂花糕您不吃嗎?”
“我不喜歡吃桂花糕。”
他離得有些遠,隻能看見玉真夫人冠了發,後頸也是如出一轍的色澤柔潤,她偏頭時會被天光勾勒出精細的輪廓,像尊精雕細琢的玉像。
“……就這樣喂魚,可惜了。”玉真夫人身邊的那個宮人許是年紀小,心思還有些藏不住,兩眼望著桂花糕,聲音透出些渴望來。
皇帝能聽出來的事,玉真夫人當然也能聽出來,她偏頭看著那個小宮女,聲音裏融了些笑,比起方才冷淡客套的言語多了些真心實意:“是有些可惜。”
“可惜我不喜歡吃桂花糕,”她說,“你想吃嗎?”
小宮女還有點扭捏,不過玉真夫人已經把裝著糕點的食盒推到她麵前,聲音好聽:“吃吧。”
小宮女還是有些猶豫:“可是蘭心姑姑不是說您最喜歡吃桂花糕了……”
後麵的話皇帝沒聽下去,他先抬步走了,把那對主仆都拋在身後。
不過是個人前人後兩副麵孔的女子,這樣的人皇帝見得多了,並不該放在心上。
出宮後皇帝鬼使神差地繞道茶花巷子,那家陳記糕點鋪的生意確實好,皇帝去的時候已經賣完了。他原本也不過是突發奇想,沒吃上卻生了執念,後來他吩咐底下人去排隊,再看拿到手的桂花糕卻隻覺得普普通通,味道也平平,太甜膩了些,皇帝本想讓人扔了,轉念一想也拿去喂了魚。
此後皇帝再路過清明池,便能看到池中的錦鯉越來越肥,時常聚到水榭臨岸打轉,也不知道是吃了多少桂花糕才長成一副胖頭胖腦的模樣。
皇帝登基之後還真就叫人撈過清明池的錦鯉清蒸,嚐了個味就罷了筷子,可惜長成那麽個肥碩模樣,肉一點也不好吃。
偶爾他也會想起玉真夫人的閨名,平宗親賜的道號,宮人也隻稱她作夫人,楚王在私下無人處喚她阿瓷,隻是不知是哪個字。想來女兒家的名諱也不過是那幾個字,倘若是善也愛也的“慈”,倒真有些名不副實。
後來他才知,原來那個字是“君家白碗勝霜雪,急送茅齋也可憐①”的瓷。他想起蕭沁瓷從後頸到指尖的柔潤色澤,那一片明晃晃的白,果然同這大邑瓷碗的霜雪顏色不相上下。
人如其名,是個好字。
算來至景惠十五年已過去了三年有餘,皇帝至今卻仍能回憶起蕭沁瓷在秋景中冷淡的背影,袖間蔓延出去的一片白直晃人眼,讓他無端想了多年。
今日皇帝見蕭沁瓷喝藥時又下意識地提起她不喜歡吃桂花糕,才知他原來半點也不曾忘。一盒桂花糕而已,叫他記了這許多年,至今仍是意難平。
皇帝盯著那碟梅子看了半晌,拈起一顆嚐了嚐味道——果然還是太甜了。他不重口腹之欲,也不喜歡這種酸甜口的蜜餞。
“給寒露殿送去吧,以後每日一碟,讓她喝了藥再吃。”馮餘端著碟子正要退出去,又被皇帝叫住,“點心每日換個花樣,吩咐膳房的人,不要做得太甜。”
“也不要做桂花糕。”
從前皇帝覺得,口味而已,人總是會變的,今日喜歡點心,明日喜歡蜜餞,都是稀疏平常的事。人心也同樣易變,今天喜歡了這個,明天又去喜歡了另一個人,都是平常。朝中重臣於私德上無虧的少,不乏有因後宅中妻妾之爭而被禦史台風聞直諫的。
但皇帝從未想過一日自己竟也會如後宅女子一般生出爭風吃醋的好勝之舉。
皇帝不怕蕭沁瓷的人心易變,太極宮裏點心也能做出繁複花樣,不喜歡吃桂花糕還可以有桃花糕杏仁糕,日日換著來,總能找到蕭沁瓷喜歡吃的口味。
“欸。”馮餘應了,準備一會兒就去囑咐廚下。
蜜餞太甜,皇帝不喜歡,可蕭沁瓷喜歡;他原以為自己不會喜歡蕭沁瓷那樣的姑娘,可最後還是上了心,世間之事,總是沒個定數的。
皇帝向來未雨綢繆,不管是真上心還是一時興起,總歸是要牢牢握在自己手裏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