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清涼
蘭心一愣, 還是身旁的祿喜答道:“回梁總管的話,走的急,不曾帶過來。”
梁安皺眉:“那是禦賜之物, 豈容輕慢,你們去個人, 務必要將那瓶梅花完好無損地帶過來,就擺在寒露殿。”
這清虛觀的宮人也忒不懂事了,皇帝賞賜的東西,即便是隨手賞賜的破爛也該畢恭畢敬的供起來,哪還像他們這般心大。遑論陛下是特地為玉真夫人摘的,這心意要是不能被人日日看到,豈不是白費了一番功夫、受了這些罪。
梁安可是處處為聖上考慮,又想起來, 那瓶臘梅是還擺在倒塌的偏殿呢吧, 這要是一個不小心毀了——他趕緊讓祿喜先去清虛觀把東西帶過來。
蘭心姑姑從前在清虛觀一家獨大,哪曾被旁人教過做事, 麵色又難看了幾分,偏偏梁安仍是一團和氣的笑:“聽說姑姑是太後跟前出來的人,宮裏的規矩應當再熟悉不過, 還請姑姑不要怪我多管閑事。”
“梁總管哪裏的話。”宮裏的人即便是鬧了齟齬, 麵上也得維持著和氣, 況且梁安身份不知比她高上多少, 蘭心不會蠢到把自己下不喜表現出來。
“那我就不打擾諸位了, 陛下和夫人還等著呢。”梁安說,“姑姑慢走。”
待得一行人走遠, 梁安的幹兒子馮餘湊近了:“幹爹,那位蘭心姑姑好歹是玉真夫人身邊的大姑姑, 您這樣會不會有些不好?萬一她記恨您,在夫人和陛下跟前說上幾句——”
“說了多少次,不許在外頭叫我幹爹,”梁安嗬斥了一句,輕拿輕放,把這句揭過,反問,“你覺著,是玉真夫人重要,還是她重要?”
馮餘:“自然是玉真夫人。”
“那是玉真夫人重要還是陛下重要?”
馮餘毫不猶豫:“陛下才是太極宮的主人。”
“是了,你記著,事有輕重緩急,人也要分個輕重。陛下就是太極宮的天,咱們做事,也得看天兒的晴雨好壞,”梁安朝蘭心去的方向揚了揚下巴,“這位姑姑頭頂的天兒,陰著呢。”
馮餘若有所思,又問:“那那位玉真夫人頭頂的天,您是怎麽看的?”
梁安沉吟片刻:“陰晴不定,且得等等看吧。”
馮餘見他立在門外,似乎不準備進去,好奇地問:“您不進去嗎?”
梁安不進去,皇帝身邊可就沒人伺候了,他這個幹爹是太極宮裏一等一的細致,可不會犯這樣不謹慎的錯。
“這時候,不好進去。”梁安沉穩的說。他不欲在此時進去,等著廚下把蕭沁瓷的湯藥和稱心的衣物送來。
馮餘看了看梁安,又望進殿內,從不解到恍然大悟:“是——”
馮餘看著年輕、麵嫩,但也是宮裏的老人了,他先後伺候過好幾位平宗的寵妃,後來才入的殿中省,對皇帝寵幸宮妃的事並不陌生。但自打今上搬來西苑後他便從來沒有聞過這等靡靡之音,此時聽梁安這樣說,便想岔了。
“莫要胡思亂想,”梁安低聲訓斥他,“你也得改改你這沉不住氣的性子,這樣藏不住事如何能得陛下信重?”
馮餘立時斂了神色:“是,兒子知道了。”
他們閹人留不下子嗣,宮裏便私底下時興拜幹親,今上登基後不喜內宦結黨,梁安隻收過這一個幹兒子,也被皇帝敲打過。但他收這個幹兒子是收的真心實意的,不求馮餘為他養老送終,隻是在這宮裏,一個人難免寂寞,似梁安這樣的地位,也不可能和其他宮人交心,收個幹兒子教導,也算有個傳承。
“眼下看來,那位蕭娘子是要在西苑長住,你得警醒些,”梁安提點他,“這位玉真夫人昔年是英國公府出身,又被太後娘娘養在跟前,她的身份呢,勿要多提。另外,似她這般出身的貴女,矜持、自傲,你在她跟前回話時用詞得斟酌仔細,這位貴人娘子心細如發,最是敏銳不過,莫要一個不察便將她得罪了去。”
宮裏的貴人心思莫測,晴雨不定,他們日後免不得要和蕭沁瓷多接觸,如今就要謹慎起來。
“最後,陛下與這位娘子相處時你我都得避著些。”
察言觀色是他們在宮裏做事的本能,梁安隻見過蕭沁瓷寥寥數次,至今仍不能摸透這位蕭娘子的性情。
蕭沁瓷冷靜、自矜、麵皮淺,也膽大、冷靜、看似無欲無求,矛盾得令人難以捉摸,她與皇帝的相處,時常令梁安提心吊膽。而依著方才陸川進去診治殿中的情形,伺候的內侍都退到了槅門外,不管是誰的意思,總歸都是不希望有人離得太近。
皇帝不見得願意讓人看見他一再被拒絕,而蕭沁瓷……恐怕也會覺得在宮人麵前難堪。
梁安將這些細細的給馮餘講了,紫極觀多了一位貴人,他們這些底下人的皮也該緊一緊了。
……
皇帝再回來就見蕭沁瓷已然醒了,半闔著眼,出神的不知在想什麽。
她是似醒非醒的模樣,人瞧著還不大清醒,整個人怔怔的。
“醒了?”皇帝明知故問。
蕭沁瓷根本沒有睡著,她人不舒服,又有皇帝在身邊看著,根本放不心來安然入睡,麵上看著是平平靜靜的,心裏一直有根弦繃著。
皇帝也知道她沒有睡著,他坐在蕭沁瓷身側,能細心地捕捉到她偶爾不穩的呼吸,輕顫的睫毛和眉間細微的褶皺。她不肯麵對陸川,所以隻好閉上眼裝睡,這些皇帝都知道。
“嗯。”蕭沁瓷低低應了一聲,她整個人縮在被子裏,許是難受,細細的眉鎖著,透著股可憐勁。
蕭沁瓷原本聲音便柔,如今又添了點啞,鉤子似的鑽進皇帝耳朵,皇帝下意識地頓了頓,指尖在袖中蜷起,又慢慢放鬆,接了宮人遞過來的涼帕給她散熱,
她還在病中,水不敢用得太冰,放涼的帕子搭在蕭沁瓷額上終於讓她覺得清涼了些,皇帝沒做過這種伺候人的活,手上動作笨拙又耐心,從始至終都是輕柔的。
帕子的涼意漸消,管不了多久又得換,蕭沁瓷起先隻是有一點發熱,如今卻好像慢慢變嚴重了。壓在身上的錦被覺得重,裹在被子裏又覺得冷,麵上卻在發熱。
“哪裏難受?”皇帝問她,“頭暈麽?”
“都難受,頭疼……”蕭沁瓷迷迷蒙蒙的半睜著眼,似真非真的說。
往常生病她一個人也能熬過去,但若是身邊有了人似乎也就變得矯情起來,蕭沁瓷自己也分不清脫口而出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她隻覺得身上的熱度一股腦衝進腦子,把她燒得糊塗。
她很久沒有像這樣依賴旁人,縱然其中做戲的成分居多,但也有一兩分是心中無法宣泄的委屈。
蕭沁瓷太久沒有被這樣照顧過,自她沒了家以後,每一次生病都隻能自己硬抗。
她出生時就是難產,身體不太好,小時候有個頭疼腦熱是常有的事。小姑娘一難受起來不是不管不顧的哭鬧,就是連哭鬧的力氣都沒有,她母親抱著她,也像這樣親自照顧她,無微不至。後來到了蕭家,生病時照顧她的就變成了堂姐。
英國公夫人是世家塚婦,她有無可挑剔的舉止,但並不懂得如何照顧人,她的一雙兒女都身體康健,並不需要她多費心思,到了蕭沁瓷這裏,王夫人初見她便覺得她被她母親養得嬌氣,要把她的性子正過來。蕭沁瓷經常被罰,又經常生病,就被王夫人視作故意裝病逃脫處罰,或是表達自己的不滿。
蕭沁瓷是後來才知道英國公夫人為著這事應該沒少被人說不慈,苛待小叔子留下的孤女,便是同英國公也起過幾次爭執,後來蕭沁瓷學乖了,不敢去麻煩別人,生病也就忍著,忍一忍也就好了。
許是嚴母出慈女,堂姐比她母親溫柔細心得多,此後每次生病多是堂姐先發現,在蕭府,也是堂姐最照顧她。
後來她又到了蘇家,沒人在意她是不是生病、會不會難受,蕭沁瓷過早的體會了人情冷暖,也學著再也不依賴別人。
進宮之後太後倒是十分關心她,每次生病必傳司醫垂詢,她身邊宮人來來往往、手忙腳亂,都得讓她早點好起來。
而太後緊張她,不過是因著輕飄飄一句:“別讓她壞了身子。”
身體太虛,如何能生出健康的皇子。
別人對你好,或是因為血脈至親,或是因為有所求,都是要還的。
而蕭沁瓷在這種種經曆裏變得狡詐、貪婪,皇帝要的東西,她能給,卻偏偏不給,隻是欲拒還迎地去騙他,騙他的真心和權勢。
“不舒服……”蕭沁瓷又把眼睛闔上,話裏含糊透著親近。
而那一點清涼落在她額上,很快就沒了,飲鴆止渴似的就是不給她一個痛快。終於那點子涼意在下一次落在她臉上的時候蕭沁瓷一把按住皇帝的手,不許他動。
皇帝並不假手於人,擰帕子這種小事也是自己來做,他的手在涼水中浸過多次,也變得如帕子一般冰涼,恰到好處的讓人覺得舒服。
她按著他的手,綿綿地攀著他。蕭沁瓷鬢發微微汗濕,衣領被蹭開了一點,纖長白瓣上盈著細汗,幾縷發絲黏膩的貼在上頭,白的更白,燈光一照好似泛著瑩潤釉色。
蕭沁瓷身上的熱氣仿佛也過渡到了皇帝身上,灼熱的氣息密不透風地把他圍起來,讓他喘不過氣來。
鬼使神差的,皇帝的手輕輕挨了一挨她的臉。
那點熱意灼燙的從他指腹湧進,頃刻燎原。
皇帝的身體也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