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寂靜
皇帝出神地看著她, 離了她那雙清淩淩的雙眼,蕭沁瓷隻有在安睡時才有這樣柔軟平靜的神色,也隻有這時才能讓皇帝長久的望過她。
寂靜的、平和的, 恰似流光一瞬催人老。
也隻有在這種時候,皇帝看著她勻淨的臉, 想起她還不到雙十年華,而自己長她十歲有餘,再有逼迫她的舉動,是不是不太恰當。皇帝自知不是良善之輩,但他對自己亦有恪守於心的道德戒律,**,本就該是你情我願,強求不得, 亦有悖天理人情。
可皇帝這樣看著她, 心裏那種隱約的矛盾又浮了出來。他一麵告訴自己強求不得,一麵又覺得蕭沁瓷就該是他的。
蕭沁瓷安靜睡著, 呼吸因為發熱略有些不平。她眉眼生得穠麗,膚白似霜,又冷了這種幾近妖異的豔麗, 這才有白釉似的純淨色澤。此刻她雙頰染上緋紅, 恰如白瓷上暈開一筆淡淡的桃花。
沁瓷。
這姑娘的名字同她這樣相得益彰。
“阿瓷”兩個字在皇帝唇齒間無聲滾過, 最後化成一聲喟歎。
帷幔輕動, 來人行走間掠起的風不可避免地拂動重紗, 亦令皇帝回神。梁安停在槅門外,道:“陛下, 陸奉禦到了。”
今夜也是趕巧,當值的剛好是平時負責皇帝脈案的陸川, 他被梁安領著進來,已經跪了下去,正要口呼萬歲,卻被皇帝阻了:“不必行禮,進來吧,動作輕些。”
陸川慣常在西苑往來,一時沒弄明白皇帝這個動作輕些的含義。梁安將一邊的重紗掛起,讓他一眼瞧見了正前軟榻上枕著的一張桃花麵,皇帝麵無表情地看過來,駭得他立時垂首,不敢多看。
不是不好奇的。皇帝已過而立,膝下卻無子,後宮更是空設,朝臣即便想奏請皇帝早立太子也是有心無力。今上的皇位是如何得來的朝臣們都心知肚明,逆了他意的臣工早在兩年前就被肅清幹淨了,剩下的清流直臣們一時也不敢去觸皇帝的黴頭,左右皇帝年富力強,便是實在沒有繼承人,從宗室子裏挑一個來過繼也不是什麽難事。
今上不愛美色,可不代表李家的其他皇帝不愛,李氏人皇帝做得不怎麽樣,生兒子的能力還是沒得說,平宗的兒子多到讓他連名字都記不住,今上沒有親兄弟,可堂弟多的是,再不濟,等侄子們長大也等得起。臣子們還在觀望之中,也並不急著站隊,從龍之功雖好,但也得有命去搏。
這當中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皇帝突發惡疾,沒來得及立儲就薨逝,不過陸奉禦的脈案擺在那裏,皇帝的身體再強壯不過,他們也不必閑操心。
旁人不清楚,可常來西苑為皇帝請平安脈的陸川清楚的很,因西苑養著皇帝寵信的一批道士,又有當值的翰林學士,為避免鬧出宮闈醜聞,皇帝身邊的女官都隻在兩儀殿伺候,西苑裏隻有殿中省和內侍省的內侍。
陸川乍然在天子起居之處見到一個女子,不可謂不驚。但再驚訝他也得管好眼、管好嘴,老老實實的上前聽命。他是尚藥局案首,平宗朝時的美人眾多,他是不曾見過蕭沁瓷這個寂寂無名的玉真夫人,方才的驚鴻一瞥他也看不仔細,更不會去深究這女子的身份。
“陸奉禦,”皇帝坐在榻邊,嗓音淡淡,“她今夜在外頭吹了會兒風,身上有些發熱,你給她看看。”
皇帝這樣一說陸川心裏就有數了,今夜寒氣重,梁安來請他都是用了抬輿把他請過來的,即便這樣他也覺得冷,宮中女子都是嬌花一般的,受了寒氣立時便病倒了。
他口中道:“許是受了寒氣,待臣診過脈便有數了。”
梁安為他搬來一張圓杌,待陸川坐下,皇帝又小心地從錦被中握住蕭沁瓷的手帶出來,陸川自始至終垂眼,隻盯著錦被上玄紫綾紋的緞麵看,不曾偏轉半分。待那隻手出現在他眼前,他又往上搭了錦帕,這才開始診脈。
曆來在宮中為貴人診脈就要比為其他人診治要難上許多,倒不是病有多難治,而是需要小心的地方太多。陸川搭著這姑娘的手,不過晃眼一瞥,就下意識地思索起她的身份。
這女子的手雖然白皙柔嫩,但掌心和指腹都有薄繭,不是養尊處優的後妃,也不是需要端茶送水的宮人,那繭,更像是常年握著筆杆子磨出來的,這朝裏大大小小的官員,手上都有這樣的繭子。
陸川心裏約莫有了點數,這女子應當是禦前的女官,隻是皇帝身邊的女官他大都見過,眼前這個卻是個臉生的。他心裏滾過雜念,絲毫不影響他手上把脈。
片刻後,陸川收回手,目光虛虛往蕭沁瓷臉上一望,望聞問切,總是要的。她皮膚白,那點不自然的潮紅分外明顯,受寒發熱,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陸川站起來,恭恭敬敬的朝皇帝答了,又因著這次過來,內侍提前告訴他備上一些治風寒的藥,他也就帶上了,再有,皇帝要煉丹,丹房裏也常年備著藥材。是以陸川很快就將藥配齊,宮人拿去廚下煎了。陸川以為這趟差事就了了,收拾了東西準備告退,卻見皇帝身邊的梁總管近前來低聲道:“陛下,也讓陸奉禦為您請個平安脈吧?”
陸川一震,下意識地看過皇帝臉色,皇帝麵色如常,看不出病態,還是得切過脈才能知道。他心裏又憑空冒出許多猜想:榻上那姑娘受了寒,怎麽受的寒?前日他才來西苑請過平安脈,梁總管不會無緣無故的要他給皇帝請脈,必是今夜發生了有損龍體的事,為著穩妥梁安才開得口……
在太極宮裏當差,不能太明白,也不能太糊塗。
陸川停下來,等著皇帝發話。便見皇帝細心地為那姑娘掖了被角,應了一句:“出去說。”
皇帝的脈象平穩有力,並無大礙,因著皇帝平日裏有服食丹藥的習慣,他連藥方都不用開,從前他們還會為著穩妥,開些溫補的方子,今上不喜喝藥,便連溫補的方子也不必了。
梁安客氣地送陸川出去,一路上絮絮叨叨地問了些皇帝的身體狀況,陸川猶豫了一瞬,還是委婉道:“梁總管,聽聞陛下又召了幾個道人進宮,都是煉丹的方士?”
皇帝寵信方士宮裏宮外都不是秘密,有不少官員試圖投其所好一步登天,好在皇帝自己十分厭惡妄想躋身捷徑的人,在他看來,朝廷科舉取士、官員食君之祿,是讓他們做自己該做的事,而不是走旁門左道整天想著討好皇帝。
梁安冷不丁聽陸川一問倒還愣了一愣,這幾日事忙,他一時沒想起來陸川問的是哪些道士,仔細一想,壓低了聲音說:“是,陛下新召了幾位方士入宮,不過不是丹道,而是為了陛下的生母祈福。”
“哦——”陸川欲言又止。
梁安:“陸大人有話不妨直說,您也是陛下信重的臣子,咱能做的,就是為了陛下著想。”
“既然如此,還是請梁總管多在陛下身邊勸一勸,”陸川道,“是藥三分毒,陛下年富力強,實在不需要用丹藥補身。我觀陛下脈象,心火虛旺、體燥意堵,近來還是應當以調養休息為主,少思少慮。”
皇帝信不過道士,都是自己練丹,每張方子都要司醫看過,去了朱砂水銀這等劇毒之物,最後說是丹藥,和補藥也大差不差,隻是就算是補藥也不該多吃,皇帝原本就還沒到需要溫補的年紀,多補亦傷身。
梁安亦很苦惱,皇帝煉丹修玄,豈是他能置喙的事,不過還是將此事記下了,又納悶道:“陛下近來不曾服食丹藥。”
不過倒確實是心浮氣躁得很。
“——隻是夜間不能安眠。”梁安又補了一句。
陸川沉吟,他也曾聽說過朝中因陛下欲追封父母而引發的風波,皇帝多次震怒拂袖而去,又在這檔口召了諸多道士進宮為惠安太子妃祈福,這是在向大臣們表明自己的心思。此事一個弄不好便會激化君臣矛盾,皇帝為此輾轉反側也是平常。
“也許是這個原因,前朝事務繁忙,但還是應該以聖上的身體為重,這樣,我為陛下製一些清心安神的茶。”
梁安:“那就有勞陸大人了。”
梁安送完陸川,正碰上蘭心和祿喜被人領進西苑,底下的宮人正要將二人帶去寒露殿,蘭心卻一眼就瞧見了梁安,許是從前仗著太後心腹的身份在蕭沁瓷身邊指使慣了,失了應有的謹言慎行,徑自叫住了梁安。
她說話客客氣氣的:“梁總管,不知玉真夫人如今在何處?”
梁安也和顏悅色的說:“貴人的行蹤豈是我們做奴婢的能過問的,姑姑先去寒露殿為夫人歸置東西,也免得夫人回來時還要勞心。”
蘭心姑姑在梁安這裏碰了個軟釘子,麵色有些發僵,梁安又似想起什麽,吩咐領路的內侍:“稱心,一會兒你請這位姑姑收拾一套蕭娘子的衣物過來,鞋襪也要,挑厚實些的。”
他話雖然客氣,但到底是宮裏內宦的頭頭,言語中並不將蘭心當回事,分明蘭心才是清虛觀的大宮女,梁安卻越過了她吩咐西苑的內侍,無異於當麵打她的臉。
西苑的人自然都聽梁安的:“奴婢記下了。”
梁安自他們帶來的東西上掃過一眼,忽地皺眉:“怎麽不見陛下親自采的那瓶臘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