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風雪
偏殿的梁瓦前幾日才被大雪壓過,殿中省沒來得及撥人來修,原本這幾日蕭沁瓷都不往這裏來了,不料今日皇帝剛坐下就出了這檔子事,清虛觀的人竟誰也沒想起來。
皇帝皺了皺眉,梁安已經先行開口訓斥:“怎麽回事?出了這麽大的紕漏你們竟沒有提前察覺嗎?要是傷著了主子怎麽辦?”
皇帝亦有不豫。他進來時便聽宮人說了,此處是蕭沁瓷日常起居之所,這殿中素淨的擺設、矮榻還有案幾上隻看了一半的雜書也印證此點,況且這裏還連著她的寢殿,裏間坍塌的地方又是她平日讀書寫字的地方,一日裏有大半時間都在這裏,要是剛巧瓦片碎落的時候蕭沁瓷站在底下,輕則受傷,重則殞命,豈能兒戲?
大雪壓垮梁瓦非一時之功,今夜雪大,但還沒落多久,隻積上這片刻也不至於此,必是有所損耗未及修整,清虛觀的宮人未免也太過疏忽。
祿喜把過錯都攬到了自己身上,磕頭請罪:“都是奴婢的疏忽,陛下責罰奴婢,奴婢絕無怨言。隻是還請兩位主子移駕,殿裏的情形不好,萬一真塌了,隻怕會損傷貴體。”
蕭沁瓷亦想跪下去,被皇帝攔住:“陛下,貧道亦有疏忽。偏殿前幾日便有了碎瓦,貧道想著年底事忙,不是什麽大事,便想著過了這個年再來找人修葺,這幾日不往此處來便是,便將它封了,隻是沒想到今夜會驚擾聖駕,險些釀出大禍,貧道萬死難辭其咎。”
這件事本也不是誰的過錯,怪隻怪皇帝來得這樣巧,今夜偏又下起大雪,又剛好把那本就壞了的梁瓦壓塌了。若今夜皇帝不在,這樁禍事原本波及不到任何人。今夜這樁樁件件都趕在了一起,真是要讓人魂都要嚇飛了。
梁安這時也反應過來,上頭的瓦片碎成什麽情形他們也不知道,這一間大殿的屋頂可是連著的,裏頭的瓦片被雪壓垮了,難保外頭這裏不會有瓦片掉落,當務之急是得趕緊請聖上離開這危地,萬一龍體有所損傷,他才是死不足惜。
“陛下,咱們先出去吧,這屋裏不能待了。”
“嗯。”皇帝仍是執著蕭沁瓷的手將她從座上帶起來,蕭沁瓷掙了掙,沒掙開,寬大的袖袍遮了兩人雙手相連的地方,殿中人都垂著頭,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駭住,都惴惴不安,一時沒有發現。
蕭沁瓷不敢有大的動作,隻好勉強被皇帝拉著。
蘭心姑姑立即道:“還請聖上移步正殿,正殿才被修葺過,沒有坍塌之虞,請聖上放心。”
梁安皺著眉,顯然是不滿意的。這清虛觀和冷宮無異,底下的人也不上心,想來這裏的宮室定是年久失修,他如何還敢讓皇帝入內,便是這個宮人說了沒有坍塌之虞他也不能放心,隻是當下又沒有更好的去處,他先前吩咐蘋兒去紫極觀傳攆還未曾回來,一時也不知他們什麽時候能到,但要皇帝在外頭頂風冒雪他亦是不敢。
還是皇帝開了口:“不必了,清虛觀不能再待,去收拾你們主子的東西,先去西苑。”
“陛下!”蕭沁瓷失聲。
皇帝此言難免震驚四座。西苑那是天子寢居的宮室,雖然紫極觀不如兩儀殿那般威嚴不可侵犯,但要蕭沁瓷住進紫極觀那豈不是也是和皇帝同居一室?這是隻有皇後才有的殊榮。
皇帝沉沉地看著她,他仍然緊握蕭沁瓷的手不曾放開,自然能覺出掌心柔滑的觸感突然變得濕冷,輕輕顫抖,一如它主人的心境。
“難不成你還要住在這裏?”
“這有何不可?”蕭沁瓷低聲道,“貧道在此地住了三年,也是頭次遇到今夜這種狀況,不過是宮室年久失修一時疏忽罷了,貧道又不住在這間屋子,自是無妨的。”
皇帝肅容,蕭沁瓷還振振有詞起來,聽她話中意思,她從前在清虛觀住了三年都不見房屋破漏,皇帝一來屋頂便塌了,倒還成了他的錯。可今夜他若不來,蕭沁瓷便還要在這危房裏住著,也真是讓人放心不下。
梁安見兩個主子在這個關頭竟為了樁小事拉扯,在一旁著急,現在是說這些的時候嗎?趕緊出了這間屋子才是當下最緊要的事。
“聖上,夫人,咱趕緊出去吧,奴婢現下站在這間屋子裏實在是心慌。”
皇帝看他一眼,斥道:“怕什麽。”
這是心中鬱氣無處排解,便在言語中體現出來,不過也給了他轉移注意力的機會,當下不再與蕭沁瓷爭辯去哪裏的問題,拉了她的手先出去了。
皇帝沒有依蘭心姑姑的話去正殿,接過梁安遞來的竹傘帶了蕭沁瓷去階下,觀裏青竹掩映處有個小巧的涼亭,四麵漏風,但能遮一遮風雪。
又見蕭沁瓷身上隻著了道袍,在寒風中被凍得麵色發白,也不曾叫過一聲冷,更沒有瑟瑟發抖之舉,仍是行止端重自持。皇帝知曉如她這般的貴女必是從小被教導嚴苛禮儀,決計不能在人前失禮。
他解下身上的披風給蕭沁瓷披上,又站在她身前為她擋住風雪,按住蕭沁瓷推拒的手:“不許脫,披著。”
蕭沁瓷隻好受了。
今夜的雪落得確實大,觀中林木都被壓彎了枝椏。風雪割著人臉,在這雪中不過待上片刻便覺身上熱氣迅速流失,人也好似快被凍成冰雕。
蕭沁瓷宿醒,殿中燒著熱炭,衣裳便穿得薄,更是受不住,唇上血色盡失,已顯出青紫之色。
“還是冷?”皇帝低低問,一時生了悔意,該帶她去室內避一避,好過在這冰天雪地中受罪。
蕭沁瓷搖頭,看出皇帝心中所想,若隻有她自己她自是不擔心正殿有坍塌的風險,隻是天子萬金之軀,她也不敢讓皇帝冒險去正殿避風雪,也不能開這個口,更不可能因著她畏寒而讓皇帝改了想法。
皇帝知曉她必然還是冷的,隻是一時又沒有別的做法,隻好轉向訥訥跟在身後的蘭心和祿喜,他不認識蕭沁瓷的身邊的宮人,隻有蘭心是從前在她身邊常見的。
這次不待皇帝開口,梁安便搶先道:“愣著做什麽,還不快去為蕭娘子收拾東西,難不成還要讓主子等著你們?”
祿喜和蘭心都是如夢初醒,下意識地去看蕭沁瓷和皇帝的意思,皇帝沒吭聲,蕭沁瓷倒是有意開口,隻是她被皇帝擋著,不待她說話蘭心姑姑便已領了命去寢殿收拾東西了。
梁安又道:“東西帶齊全一點,蕭娘子常用的都備上。”
蕭沁瓷皺眉,帶上那許多其實並不必要,她即便去了紫極觀也不會在那裏久住,反而是來來回回需要帶上這些東西麻煩。
皇帝似乎是鐵了心覺得清虛觀危險,不肯讓她再住下去。
蕭沁瓷想了想,道:“陛下,貧道可以去太後娘娘的永安殿,等清虛觀修葺好再搬回來,不敢打擾陛下修道。”
“談不上打擾,蕭娘子在道法上亦有不俗見解,”皇帝說,“正可與朕坐而論道。”
蕭沁瓷默不作聲,她記性很好,尤其是與皇帝有關的事更是記得清楚。她想起當年平宗戲言,要讓她與今上清談辯論,當時因著貴妃的插話不了了之,未料多年後的今天竟又以這種方式舊事重提。
皇帝又道:“西苑離此處最近,宮室繁多,收拾一間出來不是難事,你去太後的永安殿反而是舍近求遠。”
“或者說,蕭娘子是覺得朕的西苑比不上太後的永安殿?”皇帝慢慢說,“這才讓你不肯屈尊?”
天子的修道之所,如今肯主動讓她一個小娘子住進去,她卻還多番推拒,難免有不識好歹的嫌疑。蕭沁瓷如何能應承皇帝這話,這天下沒有比皇帝更尊貴的人,也沒有比他的住所更金貴的地方。
“陛下說笑了,西苑是陛下修道之地,自有浩然之氣榮養,貧道何德何能,能住陛下的西苑?”蕭沁瓷淡色的嘴唇微微抿起,仍是委婉推拒。
蕭沁瓷不曾戴冠,長發流雲似的垂落身後,又被一枚玲瓏玉扣攏住,隻是仍有散落的鬢發被風雪吹得貼在她臉側,為她憑添幾分嬌柔嫵媚。這樣冷肅的漆夜,仿佛也因著身前女子生出無盡的溫柔來。
“蕭娘子不必妄自菲薄,”對著這樣的蕭沁瓷,皇帝竟生不出薄怒來,低聲道,“朕的西苑也養了不少丹道玄道,他們住的,你是先帝親封的女冠,自然也住的。”
話已至此,蕭沁瓷再推拒隻會引得天子不悅,隻好不再作聲。
梁安慌了又慌,不敢讓兩位貴人在風雪中等著,早去了清虛觀門外盯著那叫蘋兒的丫頭傳了禦輦回來,好在清虛觀挨著西苑,離紫極觀不遠,蘋兒又走了有一會兒了,不多時梁安便看見浩**的抬輿到了清虛觀前。
天子不需要他扶,反而上輦之後對著蕭沁瓷伸出手。皇帝的禦輦她從前便坐過一次了,如今再卻反而矯情,蕭沁瓷並不抗拒,順從地搭住皇帝的手臂上去了。
梁安並不等著蘭心姑姑他們,吩咐蘋兒留下去通知他們之後便讓禦輦起行回西苑。
帳中是好聞的沉楠香,蕭沁瓷今夜起的匆忙,足上穿的是就寢時輕薄綿軟的雲履,方才在雪地裏站了一會兒已被冰雪浸透了綾襪,此時又被帳中熱氣一催,那點冷意裹住雙足,真如赤足落進冰雪裏,凍得幾乎麻木。
皇帝見她唇色仍然蒼白,忽地握了她的手,握了滿手冰涼:“怎麽還是這樣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