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綺夢
分明是寒冬臘月,殿裏卻好似回到了七月夏,白瓷盛了碎冰,被熱氣熏蒸出薄汗,外壁上濕漉漉地滲出水光。
皇帝扔了梅花,摸過瓷胎,溫潤的肌骨觸手似玉,細膩柔滑,薄薄一層冷汗讓肌膚相觸的地方都涼下來,讓人喟歎著想得到更多。
皇帝的手取代了玉如意,像他一直以來想過的那樣觸及蕭沁瓷溫熱的肌膚,好似他手底下摸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尊細膩的白瓷,可以任他細細把玩。但當這一幕當真出現在他夢裏,他也僅僅是那樣貼著,再不做旁的動作。
蕭沁瓷的臉在燭光搖曳中微微偏轉出一個細小的弧度,她輕抿著唇,鮮紅柔嫩的唇瓣被她咬得紅靡,她看著皇帝,是無聲的**。
也讓皇帝倏然清醒。
天子修道多年,篤身自持,不受美色迷惑。
永安殿的陳設在暮光中朦朧,變成了紫極觀清冷幽深的大殿,殿中懸著“清明篤定”的牌匾,一筆一劃凜然。
那是他日日道心所向。
皇帝不肯讓自己沉淪在綺夢中,手離開她,又在臉側猶豫地蜷起,蕭沁瓷卻仿佛洞悉了他心中的掙紮與猶豫,仍嫌不足似的貼上去。她慢慢牽住他的手,叫他展開,誘他深陷。
那一張臉仍是清冷安靜的。
“陛下,”她輕輕說,“你不想要我嗎?”
她的聲音那樣輕,像是擔心驚落滿殿的情思,又像是柔柔在他耳側低語,怕被旁人聽了去。
這樣靜謐的夜晚,深殿帷幔飄拂,他們坐在一重又一重的槅門後,被隔絕在另一片天地,那些幽暗的欲望如影隨形。
皇帝修天道,就要克製人欲。他從不覺得自己於權勢上的掌控是不能克製的欲望,可如今在美色麵前,他卻頭一次生出欲壑難填的渴求。
美人微蹙蛾眉,是難得一見的柔弱姿態。可她一雙眼睛清明得厲害,夢中的蕭沁瓷早已洞悉皇帝心中的愛欲與掙紮。
蕭沁瓷牽著他的手指描過她霧蒙蒙的眼睛,撫過眼尾薄紅,又順著瑩潤弧度往下,薄汗清透,觸手便讓人心**神怡。香氣幽浮,若有似無,勾得人要湊近了去嗅、去聞,才能隱隱約約地呼進一點甜蜜的香氣。
她仰起臉,細長的頸落在皇帝掌下,是個任人采擷的姿態。皇帝被**了似的貼近,品嚐她唇齒間的梅花香。
他在夢裏破了自己的道心,於是再難抗拒。蕭沁瓷的氣息那樣甜、那樣暖,輾轉熱烈。
半點不似她與自己相處時的清冷推拒。
皇帝隻嚐到了短短一瞬,又被她推開。蕭沁瓷蹙著眉,那樣令人心馳神搖的美人,出口的卻是拒絕。
“陛下,貧道不願。”
皇帝倏然從夢中驚醒。
情思還不曾從他身上抽身,皇帝出了一身潮汗。殿中梅香幽幽,劃破滿室清寂。他在夢裏冰火九重天地浸過一遭,醒來後情潮仍舊綿綿密密地裹著他,讓他忘不了夢中的一切。
他歇在紫極觀的寢殿,四角不掛帷幔,皇帝耐不住熱,銅爐裏的銀炭燒得太熱了些,厚重的暖氣散不出去,在人身上渾成了燥意。
“梁安,”皇帝聲音微啞,“把炭熄了。”
今晚本不是梁安值夜,但他知曉皇帝今夜必定睡不安穩,便叫守夜的內宦去歇了,自己守在殿內。
“聖上,可不敢熄,”梁安難得違逆了皇帝的意思,“外頭又飄起了瑞雪,這炭一熄就該冷了,聖上貴體康健要緊。”
他慣來是個貼心人,擰了溫熱的帕子遞給皇帝,又去將殿中的槅窗推開一半,風雪換走了殿內熱燥之氣,有雪粒子落進窗沿,頃刻便化了。
皇帝用帕子拭了臉,那點零星的睡意也沒了,反而愈發焦躁。
醒來後天子仍不能忘,這不是他第一次夢見蕭沁瓷,但此時這樣的深夜,他卻似乎再難壓抑自己的欲望。
皇帝一抬頭就能望見殿中高懸的“清明篤定”四個大字,落筆酣暢淋漓,是他搬來西苑後所書,人食五穀,自有無盡煩憂,但隻要恪守本心,雜念勿擾,仍能配得上這四個字。
可如今皇帝看著這塊匾,想起的仍是夢中的重重深殿,蕭沁瓷色如春花,盈盈輕語。
他越發難捱,輕易靜不下心來。
“外麵的雪落得大嗎?”皇帝忽然問。
半開的槅窗用木條固定,風吹不動,但那偶然自窗外落進來的雪粒子看上去也是真的厚重,見之生寒。
“是啊,是這些日子以來下得最大的一場雪,明日灑掃宮道的宮人們要辛苦些了。”梁安以為皇帝還要再睡,隻給他端了溫熱的香茗,不料皇帝接過一飲而盡之後竟然從**下來,披了寬袍朝殿外去。
“若這樣大的雪一直落個不停,京中百姓隻怕也要受災,得叫中書省擬個章程出來,派人巡查百姓房屋,不要亡羊補牢。”
梁安寬慰道:“不急於這一時呢,說不準明日一早這雪就停了,雪重夜寒,陛下就不必親自去了。”
紫極觀亦有翰林學士秉筆待詔,接了諭旨便往中書省去,黃紙急遞,將上諭傳給夜巡長安的禁軍。
“瑞雪兆豐年,”梁安亦步亦趨地跟在皇帝身後,想讓他回去休息,“這樣大的雪也不全是壞事,來年莊稼一定能有個好收成。”
“雪重易成災,雪輕也令人憂心,”皇帝難得生出一點悵惘,“天象非人力可改,朕修道半生,如今看來竟是一事無成。”
梁安忙不迭勸解,皇帝卻似乎隻是有感而發,再無下文:“隨朕出去走走吧。”
“欸——”梁安一疊聲地應了,他沒料到天子竟要深夜出行,有條不紊地去準備。
還是皇帝阻止了他:“就你跟朕出去吧,不必興師動眾。”
今夜雪重,梁安給皇帝係上披風,又拿了竹傘撐在他頭頂。這雪剛下起來,宮道還沒來得及清掃,軟底履踏過鬆軟的積雪,沒有半點聲響。
宮道兩側懸起了大紅燈籠,這燈要一直掛到正月十五去,日日有人添燭,紅牆銀雪,燈火璀璨,這是太極宮的巍峨氣象,夜間也纖毫分明。
各宮都有人守夜,皇帝的西苑有學士和道人當值,梁安又被帝王的身形遮了大半,來往的宮人沒認出這就是太極宮的主人,腳步不停。
皇帝慢悠悠地走著,並沒有一個確切的目的地。雪夜清寒,也沒能讓他身上的燥鬱之氣一掃而空,皇帝麵色微肅,眉宇間仍有些煩意。
走過兩步,忽然嗅得一陣清淺的臘梅香氣,不同於紅梅的熱烈,別是幽冷。
皇帝想起來:“西苑附近種的是臘梅?”
“臘梅、綠梅都有,”梁安略一思索,“不過還是臘梅多些。臘梅香氣幽遠,正適宜種在西苑。”
皇帝不愛賞花蒔草,西苑的布景都由苑內監打理,下頭的人摸不清皇帝的喜好,少不得要梁安這個內侍總管多費心。皇帝對花草並無偏愛,今夜問起,多半還是被殿中紅梅勾起了綺思。
“今年的臘梅香比往年要濃些。”梁安撐傘跟著皇帝往梅園去。
走過兩步便見了一大片梅林,雪落寒瓣。
皇帝道:“西苑的梅花似乎開得不好。”
西苑的梅花今年開得不好,疏疏落落,一場大雪下來又凋落不少。
“今年比往年冷,”梁安倒是略知一二,“臘梅不似別的梅花更耐冬寒,初冬一場雪落,便損了不少,今年花勢也不如往年喜人。不過也是奇怪,這臘梅開得不好,香氣卻是更濃烈。”
傘麵撣過枝頭厚雪,一並落下的還有不少梅瓣。林裏為著賞梅修整出一條青石路,隻是皇帝從未來過,這路倒也沒疏於打理,兩側的梅枝都斜逸到人頭頂了。
梁安挑高了梅枝,卻見皇帝棄了青石路轉而揀小徑入了林子。他一愣之後趕緊追上去:“聖上、聖上,這路泥濘不堪,走不得。”
皇帝的衣袍下擺很快就被雪水弄濕,一路沁進紋理:“不妨事,你不用跟過來。”
他哪裏能不跟上去,隻好諾諾應著一路跟在皇帝身後,注意他的腳下。梅林遠觀是冰雪浮春,真進了裏頭路可不好走。底下泥土濕軟,雪又堆高了半寸,一腳就能踩出一個雪坑。
“陛下,您這是要做什麽?”梅枝斜逸之下不好撐傘,梁安隻好把傘收了,不少雪沫都直接落在了人臉上,又順著領子落進他脖子,刺得他瑟瑟發抖,“您仔細著涼。”
皇帝回頭睨他一眼:“冷就回去等著,不必跟來。”到底是他身邊的老人,皇帝待他也寬和許多。
“這哪能啊,”梁安笑著,“陛下您要做什麽,吩咐奴婢去便是了。”
“沒什麽,”皇帝回過頭,“朕看這兩枝梅花開得甚好。”
梁安心裏一突,順著皇帝的目光看過去,果然見那樹臘梅枝頭綴滿花蕾,簇簇擁擁的擠在一起。
皇帝身形高大,伸手便輕易地折下了頂上開得最好的幾枝臘梅,又拂落枝頭細雪,就這樣拿在手上:“回吧。”
“欸。”
梁安應著,忍不住拿餘光去瞥,皇帝何其敏銳,見慣了臣工奏對時時揣摩上意的小心思,再隱晦的目光在他這裏也無所遁形。
“覺得好看?”皇帝慢條斯理的說,“朕賞你一枝?”
“聖上不要戲弄奴婢了,”梁安趕緊說,“奴婢可不敢要。”
皇帝淡聲道:“有什麽不敢的,不過兩枝梅花而已。”
梁安訕訕,白日裏永安殿的一幕幕他可還記得分明呢,可不敢要這區區兩枝梅花。
皇帝又問:“真不要?”
“不要,”梁安搖頭,“奴婢欣賞不來這等風雅之物,還是聖上留著自賞吧。”
皇帝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又走了兩步,他道:“你不要,朕可就賞給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