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們能逃跑嗎?

來得時候天氣還好好的,等摩川打完針我們走出醫院,突然就開始下起雨來。這雨伴著雷電,轉瞬間天地晦冥,咫尺不辯,雨刮都好像成了擺設。

高速上最高能開120碼,但由於視野太差,我隻敢開到80碼。

這雨這氛圍,倒是比來時更像災難片了。我苦中作樂地想道。

一路雨勢不見小,我瞥了眼身旁摩川,他靠著椅背,頭側在一邊,安安靜靜的,似乎是睡著了。

我辛辛苦苦來回三百多公裏,耗費數小時寶貴的生命送他來看病,他倒好,一句謝不說,到了車上倒頭就睡,竟然絲毫不顧及我這個駕駛員的疲勞狀況。

我給他買水買喝的,他也沒句好話,連一句“累不累,困不困”都不問我。

憑什麽?

心裏憋著股怨氣,我又開了幾公裏,看到有高速下口,方向燈一打,想也沒想就下去了。

他睡我也睡,下這麽大雨,厝岩崧那破山路還不知道什麽情況呢,誰要趕夜路回去就自己想辦法回去,反正我不走。

下了高速,我漫無目的地沿著道路行駛,賓館沒找到,倒是找到一家路邊的農家樂。

“這不是回棚葛的路。”之前一直沒聲兒的摩川忽然開口,警覺地環視窗外。

“原來你沒睡啊。”我將車停在農家樂前頭的空地上,熄了引擎,衝他笑笑道,“對啊,我們不回去了。”

我打開車門,衝進雨中。

世界末日來臨,除了奔逃,還有什麽出路?

推開門進到大堂,櫃台旁正在打牌的一桌人齊齊看向我。

“老板,還有房嗎?”我甩了甩身上的水,問道。

桌上一名四十幾歲的中年人站起身:“隻有一間大床房了,你一個人嗎?”

“兩個人。我們本來要去厝岩崧的,但雨太大了,就想住一晚明天再走。”我說。

老板點點頭:“厝岩崧啊,那是下雨不太好走的。”

小地方管得鬆,我將自己的身份證給到老板,他甚至沒問我要第二張身份證就給我辦理了入住。

拿上房卡,我問老板要了把傘,這才返身去接摩川。

暴雨如柱,小小的雨傘根本無法承受這樣恐怖的雨量,短短幾步路,我半邊身體都濕了。

拉開副駕駛車門,我將傘傾斜過去,摩川仰頭看著我,目光複雜難明。

“柏胤,你要做什麽?”

我伸手給他,玩笑道:“邀請你登上諾亞方舟。”

他注視我半晌,目光落在我的手上,什麽也沒說,但就像對待那卷廉價的夾心太妃糖一樣,從頭到尾都透出拒絕。

雨水打濕我的麵龐,遠處一道驚雷在天邊炸響,我的身體一點點變冷,伸出的手好似都成了冰坨子。

“你不下車,今晚就隻能睡車裏。”表情淡去,我收手欲走,僵冷的手忽然一把被人握住。

摩川的體溫就和他的人一樣,總是帶著股涼意,連夏天都不例外,此時此刻卻顯得格外溫暖,乃至燙人。

我對上他黑沉的眼眸,大笑起來,反手拽著他的手腕,闖入瓢潑大雨中。

所幸車離農家樂的大門不過四五米,我們轉眼便來到廊下。摩川第一時間掙脫了我的手,將雨傘放到門口的紅色塑料桶內,我與他一前一後推門而入。

“當心腳下,別滑倒了哈!”老板捏著牌,百忙之中抽空叮囑我們。

摩川先上樓,我跟在後頭,聽了他的話,回頭點點頭道:“行,謝謝老板。”

上到兩樓,隱隱地,聽到老板和牌友的對話:“還以為是對小情侶,原來是兩個男的。”

“你這就不懂了吧,倆男的也能是情侶。”

“炸彈!我炸死你!誰跟男的開房穿那衣服,你少胡說八道……”

不過是兩百一晚的農家樂,條件屬實有限。明顯能看到灰塵垃圾的地麵,散發著淡淡黴味的洗手間,還有不知道睡過幾個客人的**用品,連空調,都是又小又破的三級能效。

這樣的衛生條件,我實在不想用他們的浴巾洗澡,便打算合衣將就睡一晚,明天早上回研究院再說。

“你想洗澡請便,我就這麽睡了。”我用毛巾擦去衣服上的水跡,脫了鞋往**一坐。

摩川沒有洗漱的意思,也沒有睡覺的意思,隻是尋了張靠窗的座椅坐下,靜靜凝望屋外猶如瀑布傾瀉的大雨。

我脫了外套蓋在身上,見他如此,低頭掃了眼起碼一米八的大床,突然意識到這又犯他“不坐臥高廣大床”的忌諱了。

“你真不睡過來?”我又用老一套**他,“我不說,有誰知道你破戒了?”

昏暗的光線下,摩川不為所動:“山君知道。”

我嗤之以鼻:“你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是真信滄瀾雪山上有頭會說話的九色鹿吧?”

“山君是我的良知,我的道德,我不可動搖的決心。信仰不是迷信,你慎言。”他幽幽睨我一眼,帶著點若有似無的警告意味。

切,不就睡個雙人床嗎?還扯上良知和道德了。

“隨便你。”

我心中不屑以及,卻也不想再跟對方爭這些有的沒的,給嚴初文發了信息,告訴他我們要在外頭住一晚,之後我便關了燈,側身躺下,在雨聲裏默默醞釀起睡意。

“雨什麽時候停?”

才剛有點意識飄散的感覺,床尾那邊就傳來摩川的聲音。

我睜開眼,對著黑暗道:“天氣預報說明早會停。怎麽,急著回去?”

他沒有回答,但我猜答案是肯定的。

被他一打岔,我反倒有些睡不著了,翻了個身,盯著黑洞洞的天花板問道:“如果你不是言官,你想做什麽?”

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摩川想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我了,那和著雨聲的低沉嗓音才再次響起。

“沒想過。”

我撇了撇嘴,沒意思。

“像春娜那樣的孩子,很多嗎?”我又問。

“以前很多,近兩年已經改善不少。”

為什麽會改善,他沒說,但我猜,他居功甚偉。

雙手枕在腦後,我不明白:“也不用他們錢,為什麽他們就不願意讓孩子多受教育呢?”

我姥姥年輕時就讀於洋人開辦的女子大學,姥爺是與她門當戶對留過洋的大家少爺。江雪寒雖是女兒,在讀書這塊卻從沒受過阻礙,一路讀到大學,然後認識了同校的柏齊峰。

這樣的學曆,在那個年代已經算不錯了,但我姥姥仍然固執地認為,要不是我媽讀書太少,考了那樣一所“蹩腳大學”,也不會跟我爸認識,進而斷送一生。

我姥姥是有點偏激了,渣男這東西,跟學曆沒關係,學校再好,也照樣渣得你三觀盡碎。

“因為沒有文化,所以漠視文化,看輕文化,最後憎恨文化。”他的語氣堪稱平淡,似乎已經對那些反智之士習以為常。

這讓我想到《理想國》中著名的洞穴隱喻:沒有得到知識洗禮的人,他們是生活在洞穴裏的囚徒,看到的一切都帶有局限性,而讀過書的人是那個出去又回來的人,試圖告訴他們真實的世界,他們卻覺得那個人瘋了。

嚴初文曾經跟我說過,摩川成為頻伽後,厝岩崧變了很多,變得開放了,也更富有了。雖然還有些食古不化的老一派,對他的決策頗多怨言,但就像他自己說的,等他們死了,總能推行下去的。

就跟熬鷹一樣,看誰熬得過誰了。

一個話題結束,誰也沒再說話,房間裏一時寂靜無聲。

白噪音般的雨聲中,我的大腦逐漸困頓,想著再問一個問題後就睡了。

“你為什麽不問我……關於‘諾亞方舟’的事?”

我料定他不可能跟上我的思維,正想向他描繪自己大腦中的末日景象,他卻毫無預兆地開口了。

“你覺得這場暴雨大到像世界末日。”他用的是篤定的陳述句。

我一愣,內心生出難言的震動,從**一躍而起:“……你怎麽知道?”

黑暗中,隻有窗戶外頭,農家樂招牌發出的一點微弱燈光照射進來,摩川坐在那一點微光裏,臉向著窗外,手肘支著扶手,指尖撐在臉側。霓虹的光影下,他的側臉如大理石雕像一般俊美細膩。

他輕笑一聲,不答反問道:“世界末日……這樣一艘諾亞方舟,我們能逃跑嗎?”

我心如擂鼓,仿佛外麵的電閃雷鳴穿過雨幕,接連劈在了我的心間。

“逃不掉吧。”我收緊手指,一點點揉皺掌下的被褥,“但有神子大人陪著我一起死,也不虧。”

他一下子看過來,就像一頭被拔了尾巴毛的老虎,驟然感覺到疼痛,回頭向那個膽敢冒犯他的人發出威脅地低吼。

“我說了,不要這麽叫我。”

“那我該怎麽叫你?”我緊緊盯著他的麵容,想看清他的表情,但太暗了,我什麽也看不清。

這個問題他思考得格外久,久到我甚至生出了些許緊張。最後,他給了我一個標準式的答案:“你該叫我‘頻伽’,就像其他人一樣。”

急促的心跳斷崖式地減緩下來,一切都沒有變化。暴雨會結束,世界會重新運轉,這裏終究不是避世的諾亞方舟,隻是一家破破爛爛的農家樂。我一點點鬆開手裏的布料,再次拉上外套,重重躺了回去。

他靜了靜,片刻後道:“你什麽時候走?”

起先以為他問什麽時候回厝岩崧,但我很快反應過來,他說得不是明天“我們”什麽時候走,而單單隻是問我。

所以,他是在問我什麽時候離開厝岩崧。

我都要氣笑了:“你就這麽希望我走嗎?”

摩川沒出聲。

我磨了磨牙道:“下星期吧。”

“神之羽”要開模,要鑲嵌,我不可能一直待在厝岩崧。而且……該見的人見了,該了的事了了,也該回歸屬於我自己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