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吃糖嗎?
隨便尋了個空位停好,我急急奔向急診大廳,在急診外科沒費多少勁兒就找到了摩川。
處置室裏,幾個小時前才包好的傷口又被拆開,護士手腳麻利地用各種消毒**衝洗著摩川胳膊上的那道傷口。之前受傷還麵無表情的人,此時也忍不住微微蹙起了眉。
“姐,他是給帶鐵鏽的刀傷的,破傷風針在哪兒打啊?”我詢問護士。
“等會兒縫好針醫生會給開的,拿單子去窗口領藥,再到注射室去打針就行了。”護士可能對摩川的穿著有點好奇,見我是一起的,又比較善談,便直接問我,“你們少數民族啊?”
“我不是,他是。”我一指摩川。
“我看你也不像,你是哪兒的人啊?幾歲了?”這位護士大概四十多的年紀,胸口名牌寫著姓“王”,圓胖臉,很有親和力,也很健談,隻兩三句話就套出了我的籍貫、年齡、還有職業。
“我看你也像海城的,海城人都時髦,生得白嫩。你這麽優秀,有女朋友了吧?”
這種對話,自我成年起都不知道遇到多少回了,已經應對得駕輕就熟。
我要是說沒有,她下一句話就得把她外甥女聯係方式推給我;我要是說我喜歡男人,她會惋惜一番,然後講些陰陽合和才是人間正統的大道理。
所以一般為了節省麻煩,我都會回答……
“有了。”我笑著道,“我已經結婚了。”
舉在半空的胳膊忽然明顯地一抖,摩川回頭看向我,眼含荒謬,我斂眸與他對視,大有一副“我就是說謊了,你能拿我怎麽樣”的架勢。
“果然,優秀的男孩結婚都很早。”王護士扼腕不已,思索片刻,竟將“魔爪”探向了少數民族同胞,笑眯眯地詢問摩川,“帥哥,你結婚了沒有?”
摩川一怔,沒想到這樣快就輪到自己,半天才低聲回答:“我修八關齋戒,不能結婚。”
八關齋戒,顧名思義,含有八條戒律,分別為:不殺生、不偷盜、不行**、不妄語、不飲酒、不非時食、不抹香脂,亦不唱歌跳舞、不坐臥高廣大床。是給非出家人修行的一種修行法門。
我不知道他有多虔誠,但如果他真的嚴格修持八關齋戒,不說妄語,那他先前說自己不後悔回到厝岩崧……就沒有說謊。
他竟然沒有說謊。操。
“修……修什麽?”王護士顯然不知道什麽是八關齋戒,臉上不解又茫然。
“他說,他們族隻有同信仰的可以通婚,像咱們這種都不行的。”我胡說一通,雙手按在摩川肩上,岔開話題道,“姐,醫生怎麽還沒來啊?”
王護士用鑷子將最後一塊消毒棉球往摩川傷口上來回擦了兩下,丟入下方垃圾桶,直起身道:“應該在做準備,我這就去叫,你們等會兒哈。”
處置室內短暫地隻剩下我和摩川兩個人,我往下一瞥,正好能瞥見他被衝洗到發白的傷口,瞬間頭皮發麻,忙移開了視線。
“現在的層祿,可以和別族通婚。”摩川來回翻看著自己的胳膊,不時伸動五指,像是在檢查自己手指的靈活度。
我曾經看到網上有人將人的長相比作一種概率,普通的基因組合出美麗五官的概率,相當於一場基因奇跡。而擁有美麗的五官也不是萬事大吉的,有些人縱然長得好看,卻聲音難聽,手指粗笨,老天爺總是不可能讓一個人太過完美。
我在娛樂圈、時尚圈,各種以俊男美女眾多而聞名的圈子裏,也見過不少中了基因彩票的人,包括我自己,但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摩川這樣,至今讓我找不到缺點的。
這手多一分就稍顯笨重,少一分又太過單薄,如此骨肉勻稱、粗細相宜,實在是另一種奇跡。
“要是像今天春娜的爸爸那樣,父母不同意怎麽辦?”我一心二用,一邊與摩川說話,一邊在心中細數他可能存在缺點的各個部位。
摩川彎曲手指,握了握拳,語氣淡淡道:“雖然還有許多老人不認,但他們並不重要,等他們死了,這件事總能推行下去的。”
腿?身高擺在那兒,已經超出平均線太多了,怎麽也不可能是缺點。
腰?今天剛摸了一把,雖然纏著腰帶摸不出有沒有腹肌,但“勁瘦”兩個字是做到了。
胸……我往下睨了眼。為了方便清理傷口,摩川再次脫掉了最外麵的袍子,露出裏頭絲質的內衫。
這件內衫相對貼身,領子欲遮還露的豎在喉結下方,領口處用盤扣係住,貼合人體的剪裁延伸到寬闊的肩膀,勾略出他倒三角的身型。青玉的串珠前頭壓在胸口,後頭背雲壓住脊椎,越是禁欲聖潔,越是無端透出幾分禁忌的情色來……
我不自覺捏了捏掌下摩川的肩膀,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有定期練箭,總覺得他肩部的肌肉好硬。
才這樣想著,摩川突然伸出左手,按在了自己右肩上。
“你在做什麽?”他偏了偏頭。
我盯著那隻按在我手背上的手看了半晌,沒有選擇抽回,而是笑著又捏了兩下:“覺得你肩膀有些硬,幫你按摩按摩。”
他捉住我的手拿開:“不需要。”
我見好就收,撤回手,沒再繼續糾纏他。也是這時,門外進來個戴眼鏡的男醫生,將摩川叫到裏間後,便讓家屬在外等候。
“……家屬?”我小聲嘀咕,反複咀嚼著這兩個字眼,嗤笑一聲,抬步往醫院大門而去。
我在醫院對麵的小超市買了點吃的——一袋麵包,兩根玉米,還有兩瓶水。結賬時,恰好看到一旁的貨架上陳列著一卷卷的夾心太妃糖,順手就拿了一卷。
“等等,加上這個。”我將糖遞給老板,掏出手機掃碼付錢。
其它東西都裝在袋子裏,隻那卷太妃糖,我塞進了自己兜裏。
回到處置室外,摩川還沒出來,等我吃掉一根玉米,喝完半瓶水後,他才終於從裏頭緩緩走出,手裏拿著兩張單子。
我將手裏裝食物的袋子給他:“你坐這兒吃吧,我去拿藥。”
他垂眸往袋子裏看了眼,沒動:“現在已經過了飯點。”
我愣了下,反應過來,哦,不非時食,不在規定的時間外吃飯。
“你吃了我當沒看見不就行了,還是你回去他們要刨開你肚子檢查什麽時候吃的東西?”見他仍然不動,我再一次心浮氣躁,“你不餓你就別吃。”說完也懶得管他,轉身往收費處走去。
除了等會兒要打的破傷風針,醫生還給開了些消炎止痛的藥,繳完費,我拿著一大袋藥往回走,一抬頭,看到了坐在走廊長椅上正在吃麵包的摩川。
左手拿著礦泉水,右手隔著塑料紙拿著小麵包,他以一種頗具反差感的姿態,旁若無人的進食,完全不管來往行人投注到他身上的視線。
有那麽一刹那,我甚至覺得……讓他坐在醫院的走廊裏吃小麵包,是我委屈他了。我應該驅車二十公裏,把這座城市手藝最好的拉麵師傅從店裏綁過來,讓他親自為摩川做一碗素麵。
當然,很快我就清醒過來,並為那0.1秒都不到的離譜想法惡心不已。
“你手剛縫完針,不痛嗎?”反正也不急一時,我幹脆坐在摩川身邊,等他吃完。
這不吃得挺好嗎?說明他的修持也沒那麽牢不可破,今日破了不非時食,明日……說不定就能破點別的什麽。
“打了麻藥,沒感覺。”他展示一般轉了轉那隻裹著紗布的右手。
傷口在小臂側麵,靠近手腕的位置,冬天穿得厚,他這幾天小心些,應該是不會被人發現的。
我沒問他為什麽不告訴其他人他是怎麽受傷的,想也知道,他身份特殊,可以說是整個層祿族的寶貝疙瘩,要是那些虔誠的信徒知道他被一個十三歲的丫頭片子用鐮刀傷了,還見血了,春娜自己不嚇死,都要被那些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小姑娘已經夠難了,確實沒必要。
吃完了兩塊小麵包,又吃了半根玉米,他應該是飽了,翻出塑料袋裏的濕紙巾一根一根仔細地將手指擦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並沒有跟著起身,仍是坐在原位,仰頭看著他。
他目露疑惑:“不走嗎?”
我從外套口袋裏掏出那卷握了許久的太妃糖,遞到他麵前:“吃糖嗎?”
那卷糖捂得久了,染上了和我一樣的溫度。
太妃糖本來就容易軟,不知道有沒有化掉……
他明顯地怔了一下,望著我手上的那卷糖片刻,卻終究沒有伸手。
“……不必了。”落下冷淡的三個字,他毫無留戀地轉身,沒有再等我,一個人往注射室而去。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心中湧現的與其說是懊惱,更像是一種一切皆可預料的挫敗。
哈,叫你自討沒趣,吃癟了吧?
我輕扇了自己一巴掌,重新又將那卷太妃糖塞進了衣兜,隨後拎著袋子追了上去。
時過境遷,當年的那套早已不管用了。這世道,唯有小孩子才會相信吃糖能止痛的歪理,而大人隻會故作瀟灑,裝作其實一點都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