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好荒唐,好諷刺

春娜聽了我的話,唇角微微揚了揚,露出一點靦腆的笑意。

見她終於是笑了,我站起身,招呼昆宏屠跟著來。

“哥你要幹嘛?”他乖乖跟上。

“看熱鬧。”我躡手躡腳來到房屋側麵的一扇窗戶旁,探出小半張臉往裏瞧。

昆宏屠有樣學樣,蹲到窗戶下麵,隻露出自己一雙眼睛。

冬天不開窗,聲音隔著層玻璃有些發悶,但好在裏頭的人中氣十足,不用怎麽費勁就能聽清。

「你們要抓就抓我吧,我彩禮都收了,不可能退的!」坐在窗戶對麵的是個三四十歲的粗獷大漢,一臉的橫肉,看著就不好惹。

「孟恩,春娜才十三歲,你急什麽嘛?你家牛馬都不缺,家裏人口也少,還養不起一個女兒嗎?」靠窗坐的是涅鵬,可能是剛吵得太激烈了,這會兒聲音都有些沙啞。

「她媽媽走得早,我辛辛苦苦把她養大的,怎麽會害她?」名為孟恩的漢子瞪一眼涅鵬道,「女孩子讀書有什麽用?你看看雲朵,讀了書心就野了,跟個夏人一走再也沒回來。反正春娜都是要嫁人的,早一點晚一點有什麽差別?」

涅鵬伸手製止他說下去:「一碼歸一碼,雲朵是雲朵,春娜是春娜,你不要混為一談。我的話你不聽,頻伽的話你總要聽吧?我們讓頻伽評評理,這事兒到底要怎麽處理。」

說完,他倆一齊看向主座上那個始終沒有出聲的人,而我也隨他們的視線一道看了過去。

鋪著羊毛墊子的寬大榻**,摩川靠著一張矮幾,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幾上的一隻塑料杯子。

杯中的茶葉隨著敲擊四散漂浮,他眼睫低垂,不知想什麽想得出神,以至於涅鵬連叫了他兩聲才緩緩抬眸。

目光掃過涅鵬,最終落到孟恩臉上,上一秒還麵無表情,下一秒他便溫和地掀起唇角:「把彩禮退了吧。什麽年紀做什麽年紀的事,她這個年紀,讀書比較重要。」

分明剛才還在開小差,他卻好像一字不落地聽了全程。

「不行!」

孟恩這人也可算是層祿族的刺頭了,竟然連頻伽的話也不聽。他濃眉一豎,直接就說自己已經把彩禮錢全都買了牛羊,還不回去了。硬要他還,他隻能去鹿王廟上吊。

涅鵬一拍桌子,氣得不行,說他不僅不懂法,還不敬神,要讓警察把他帶走。

「你帶,你有本事就帶!我自家閨女我嫁不得?天王老子來了都是沒道理的事!」孟恩直接從凳子上跳起來。

兩人一言不合又吵開了,摩川幾次張嘴試圖插話都插不進去,不耐地瞥開眼,露出一個厭煩的表情。可能也就兩秒不到,很快就用喝茶的姿勢遮掩住了,若非我一直注意力在他身上,根本發現不了。

“啊!不好!”突然,蹲在地上的昆宏屠一下子站起來,摩川也維持著喝茶的姿勢看向門口。

春娜從門外走進來,手裏拿著不知哪裏找到的生鏽鐮刀,橫在自己脖頸前,哭得滿臉是淚。

「我不要結婚,我要回去上學!」她朝自己父親嘶吼道。

昆宏屠撒腿就跑,而我選擇了和他相反的方向,直接拉開窗戶,單手撐著窗台,翻進了屋裏。

一瞬間,所有人都朝我看過來,臉上有茫然也有震驚。

與涅鵬對視一眼就算打過招呼了,我什麽也沒解釋,全副心神都放在不遠處傷心欲絕的小姑娘身上。

“別這樣,咱們有話好好說,把刀放下來好嗎?”我半舉起雙手,表示自己的無害,一點點靠近春娜。

她搖了搖頭,更緊地握住刀柄,往後退了一步,再次用層祿語向孟恩喊話:「你不答應讓我回去上學,我就死在你麵前。」

昆宏屠出現在春娜背後,隻要再幾步,就能從後麵抱住她,卸去鐮刀。

「你現在還敢威脅我了?簡直無法無天了!」麵對女兒的以死相逼,孟恩絲毫沒有驚慌服軟,反倒更生氣了,一指春娜背後,「昆宏屠,給我抓住她!」

春娜立刻覺出不好,甚至不等昆宏屠接近就利用自己嬌小的體型狡兔一般躲過幾個大男人的圍堵,到了屋子另一邊。

操!

我暗罵一聲,恨不得回頭給孟恩來上一拳。

春娜脊背抵牆,鐮刀貼著皮肉,碩大的眼淚自下巴滑落,一滴滴打在生鏽的刀背上,凝成宛如血淚的紅色混合液,觸目驚心。

「你不要逼我……」她哽咽著道。

「你有本事就死給我看!我從小怎麽教你的?女兒就是要聽父親的話,你不聽話,就是不孝!」孟恩怒吼著往前跨了一大步,還在不斷刺激春娜。

春娜的手顫抖著:「我五歲的時候,阿媽死了……那之後我就開始喂牛喂雞,嗝打掃院子,做阿媽做的事。後來……後來我去上學,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做早飯,做完再去學校……回來也是,也是先做好晚飯再做作業。我不孝,我不聽話嗎?我隻是……不想嫁給一個不認識的男人!」

涅鵬都聽不下去,罵道:「你阿爸真不是東西!」

「我怎麽不是東西了?」孟恩語氣不滿,但沒有人理他。

我怕小姑娘真的一狠心自裁,再次試著上前勸說:“妹子咱們冷靜點,有話好好說,先把武器放下,任何事都是可以解決的。”

我一步步靠近她,餘光瞥到榻**摩川放下手中的杯子,終於是站了起來。

“你看,頻伽在那裏,頻伽會為你做主的。”我示意春娜看向摩川所在的方向。

見我點他,摩川掃了我一眼,再次披上了他聖潔仁慈的神鳥“皮膚”,點頭道:“有我在,沒人能強迫你做不喜歡的事。”說著,他朝女孩伸出一隻手,緩緩走了過去。

頻伽在普通層祿人心中還是有些分量的,摩川一開口,春娜就鎮定不少,甚至將鐮刀移開了脖頸。

“真的嗎?”她滿含希冀地問摩川。

“真的。”摩川承諾。

我和摩川從不同方向靠近春娜,眼看勝利在望,身後卻又一次傳來孟·程咬金·恩粗魯地聲音:「你們聽她的幹什麽?這鐮刀鏽成這樣了,能割開個啥?」

他抓著我的肩就要將我掀到一邊,自己上前。本已經冷靜下來的春娜看到他要靠近自己,霎時恐懼發作,尖叫著胡亂揮舞起手中的鐮刀。

「不要!走開!!」她閉著眼,甚至比之前還要激動。

我一把推開孟恩,自己衝上去,想趁機奪過她手裏的鐮刀。

“春娜!春娜!”我緊緊盯著亂舞的鐮刀,叫著小姑娘的名字,可她壓根聽不見。

“小心!”身後昆宏屠急急喊道。

我還沒反應過來,眼前就被一片白色擋住。青色的背雲在脊背上搖曳,有那麽幾秒,一切都變慢了,我隻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還有劇烈的心髒跳動聲,一個眨眼後,我的世界才重新恢複正常。

抬頭看向春娜,她瞪大眼,臉上驚恐一片,手裏的鐮刀靜止下來,帶著鏽斑的刀尖染上一絲鮮紅。

視線凝在那點紅色上,我猛地意識到什麽,迅速去查看身前摩川的情況。

他的右手垂在身側,除了割破的袖子,以及從破口不斷擴散的血跡,讓人根本無法從他那張平靜淡漠的臉上看出一絲一毫受傷的跡象。

“妹子你怎麽還真砍啊?”我想掀開摩川袖子看看他的傷口,又怕自己胡亂觸碰使他傷勢更重,一雙手忽上忽下,就是遲遲無法定下要落還是收。

“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到底隻是十三歲的小姑娘,一見血就不行了,氣勢全消。

“給我。”摩川伸出完好的左手,意思不言而喻。

春娜咬著唇,雙手抖若篩糠:“對不起頻伽,對不起……”

她不斷地道歉,這次乖乖將手裏的鐮刀交給了摩川。

“我說過有我在,沒事的。”摩川鐮刀一到手,就將其丟給了著急忙慌上來查看他傷勢的涅鵬。

涅鵬看著地上一滴滴的血跡,擔心得不行,用夏語招呼我:“快快快,快送衛生院小老弟!這兒的事交給我,你們快走!”

我下意識地按照涅鵬的指示行事,扯著摩川就往門口走,但其實根本不知道衛生院在哪兒。

「你看看你幹的好事!」身後傳來一記響亮的巴掌聲。

然後是昆宏屠和涅鵬交錯的聲音。

「二叔,你別這樣!」

「你怎麽還動手呢?孩子也是被你嚇的……」

身旁摩川忽然長長地歎了口氣,並非憂愁鬱悶的歎氣,而是不痛快,非常不痛快的歎氣。

他停下腳步:“不用扶我。”

我一怔,心說你都這樣了還裝什麽逼,剛要勸他不要逞強,他就輕輕推開了我。

他沒有絲毫猶豫的轉身幾步走到孟恩麵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所有聲音都消失了,這一巴掌又狠又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連春娜都捂著臉看呆了。

操。

我今天第二次在心裏罵髒話。

摩川用得甚至是那隻受傷的右手,指尖在孟恩臉頰上拖曳出猙獰的血痕。

隨後他一把扯過孟恩的衣襟,聲色俱厲道:「把彩禮退回去,明天就送她去上學。不要忤逆我,更不許欺騙我。如果讓我知道你把她嫁了,你、還有你的家族,將永遠不再受山君庇佑,你會因此受到神罰,這一世不得善終,下一世墮成豬狗。」

層祿人相信前世今生、因緣果報,和一些佛教觀念相似,認為這一世的修行,是為了下一世能過得更好,而山君是最後評判他們一生行為,給他們安排下一世身份的神靈。摩川這話,在我這種無神論者聽來無關痛癢,但在孟恩聽來卻五雷轟頂,天崩地裂。

他可能也沒想到向來和藹的頻伽會對他生這樣大的氣,一下子就慌了神,直接跪下了,而不幸與他同一個家族的昆宏屠看他跪了,自己連忙也臉色蒼白地跟著跪下。

「不不不!我不要做豬狗,我退,我一定退!頻伽我知錯了,我知錯了……」孟恩臉上頂著一個血印子,雙手合十,不斷哀求,哪裏還有方才囂張凶狠的模樣。

我唏噓不已,法律他不屑,親情他不顧,這樣的人,卻因為一句“下輩子墮成豬狗”跪地求饒,嚇破了膽。

真是好荒唐,好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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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下區分,“”裏的是夏語,「」裏的是層祿話,以後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