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知道就快滾吧
空氣有一瞬間仿佛都停止了流動。
掌下的手骨骼寬大,表麵如玉石般泛著涼意,並且,就和想象的一樣,一點不柔軟。
“謝謝。”短暫的沉默後,摩川先是向我道謝,再是抬手掙脫了我的桎梏。
手心一空,我握了握拳,將手收進口袋裏。
一室靜謐,氣氛陡然冷了下來。
“我去前麵主殿,初文回來了,讓他去那裏找我。”摩川說罷起身往門口走去,手裏還攥著那條背雲穗子。
“望著天空的時候,你在想什麽?”我提高聲音,在後頭叫他。
他停在門前,雙手掩蓋在袖子下,褐色的流蘇從袖口冒出來一截,在半空輕輕搖晃。
“這樣的日子我還要過多久?這樣一成不變,看不到盡頭的日子,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結束?”他不出聲,我就代他回答,“我猜的。不知道對不對。”
他閉了閉眼,語氣是極力忍耐但又忍耐失敗的不悅:“上次也是,這次也是。你到底想從我嘴裏得到什麽樣的答案?”他轉過身,眼眸一片冰冷,手裏的流蘇晃動地越發激烈,“是,我過得很痛苦,我每天都在為我當初的選擇後悔。你是想聽我說這個嗎?”。
我悠閑地,彷如看戲一般的態度激怒了他,聖人的麵具徹底碎裂,他露出了內裏真正的、屬於“摩川”的樣子。
“所以你後悔過嗎?”我絲毫不懼地與他對視。
他的嘴角抿得平直,臉上完全沒了表情:“沒有,我從來沒有後悔過回到這裏。不管你信不信。”
我一哂:“我信不信有什麽重要的?你自己信就行。”
到底想要怎樣的答案,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隻是覺得他拿腔作調的樣子很煩人,煩到非得逼得他露出本性,再也無法維持聖人的嘴臉才痛快。
一陣淩冽的風刮過窗框,生鏽的合頁發出刺耳的聲響,像是誰在發笑。
摩川盯著我,表情還算平靜,語氣卻難掩陰鷙:“我怎麽樣和你又有什麽關係?我們本來就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出生不一樣,民族不一樣,職業不一樣,未來……也注定不一樣。你看不慣我的生活,我也看不慣你的,我們彼此彼此罷了。”
哈,他終於說實話了,他終於說出他看不慣我了。
可他憑什麽看不慣我?我怎麽他了他就一直看不慣?
內心越惱火,我笑得越無所謂:“你還有一點沒說,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我一指他,“你是不染俗欲的層祿神官。”再調轉指向我自己,“而我是肮髒的同性戀。”
最後一個字話音才落,他厭倦地轉身就走,話語是前所未有地直白粗暴:“知道就快滾吧。”
他出去,嚴初文進來,兩人在門口差點撞上。換做往日,他怎麽也要停下來打個招呼的,這會兒卻看也不看嚴初文一眼掠過就走。
“唉?怎麽……”嚴初文指著摩川離去的背影,眼裏滿是疑惑,“這怎麽了?你又惹他了?好久沒見他這幅模樣了。”
“飯吃多了不消化吧。”我一口喝幹杯子裏的奶茶,起身的同時,將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按。
“你回去了?”嚴初文問。
“嗯,回去了。”反正留下來也不受待見,不如回去畫畫。
“那我送送你,我跟摩川下會兒棋就回去,晚上我來做飯。”他隨我一同往神廟大門走,跟老媽子一樣事無巨細地叮囑道,“你那個衣服不能機洗,你就放盆水泡裏麵,泡十分鍾泥就掉了,你再擰幹了晾院子裏,知道嗎?”
我:“不知道,你要不回頭短信發我。”
可能是菀姨從小在嚴初文麵前耳提麵命讓他要多多照顧我,逐漸就養成了他凡事都愛替我操心的性子,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自己有三個媽——一個江雪寒,一個菀姨,還有個他。
嚴初文自然聽得出我是在跟他開玩笑,但還是食指指了指我,笑著點評:“淘氣。”
到大門口,我擺手讓他別送了,他揮手與我道別,讓我下台階看著點路。
“柏胤,你是不是……”
聽到聲音,我回頭看向身後,嚴初文臉上閃過一絲糾結,仿佛有什麽難以啟齒。
“算了,沒事。”最終,他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古古怪怪。
見他沒話了,我再次擺了擺手,插著口袋轉身往山下而去。
之後的幾天,我窩在研究院將“神之羽”做了最後的完善,精確到每一顆寶石的形狀和與之匹配的鑲嵌手法,最後的成品相當讓我滿意。
項鏈從正麵看就像是有隻神鳥在風中舒展它的羽毛,長而華麗的羽翼首尾相觸,合成一圈。每一根或長或短的翎羽各自鑲嵌不同的紅藍寶石、鑽石以及貝母,最中央的主石是一顆20克拉,打磨光滑的不規則無燒鴿血紅。
當我把它發給皇甫柔的時候,她非常興奮,盛讚這是不二之作,舉世無雙。我覺得她太誇張了,但不可否認,聽著順耳極了。
“我這就把它發給穀小姐確認,看她有沒有什麽想修改的地方。”
修改?
這兩個字像是一根微小又柔軟的刺,紮進我的心裏,不痛,也不見血,就是難受。
這雙羽翼就該長成這個樣子,再多一筆少一筆都是畫蛇添足,“鬆林流水”之後這是我最滿意的作品,我不能讓任何人破壞它的“完美”。
“不,我會為穀小姐另外設計一條項鏈,‘神之羽’我要自己留著。”隻是瞬息間,我就做下決定。
皇甫柔一下子沒了話語,半晌才試探著問:“自己留的意思是……走拍賣?”
走拍賣的珠寶,一般就不是商品,而是藝術品。“神之羽”倒是合適,但是……我不舍得。
我不舍得它離開我,去到一個陌生的主人身邊,被不適合的人佩戴。
於是我再次否決:“不。我要自己留著,可以出借,可以展出,但是不賣。”
先前的興奮勁兒**然無存,皇甫柔木然問道:“又是一條‘鬆林流水’是嗎?可以借,可以展出,但就是不能賣,也不能戴。”
本來我還沒想到最後一條,經她提醒,憶起“鬆林流水”的慘死,突然覺得很有必要加上。
“對,不能戴。在它真正的主人出現之前,誰都不配戴。”我說。
皇甫柔深吸一口氣,再開口時,聲音已經可以聽出明顯的怒意:“柏胤,你知不知道你設計的這條項鏈,光是它上頭鑲嵌的寶石就要花多少錢?穀家有錢有勢有人脈,20克拉的無燒鴿血紅他們打個電話就有人送上門,你呢?你去哪裏找?就算你找到了,幾千萬的石頭,你拿什麽買?”
“這不是問題。”如果是自留,那顆紅寶石主石我完全可以替換成別的,比如尖晶石,號稱紅寶石的最佳模仿者。
皇甫柔越發崩潰:“已經有一條完美的項鏈,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舍近求遠?穀小姐欣賞你才會給你一個年輕設計師機會,你要是做得好就能打入他們的圈子,以後身價隻會水漲船高!”
我聽得有些煩躁,當初我跟皇甫柔合夥,看中的是她優秀的社交能力以及對利益強烈的追逐心,想不到如今反倒成了我倆的分歧點。
“我貢獻我的設計,他們喜歡就買,不喜歡就不買,我隻想要正常的供需關係,不想捧任何人的臭腳。”
皇甫柔朝著電話歎息一聲:“你是藝術家,但我隻是俗人。”
最終這通電話不歡而散,誰也沒能說服誰。
我心情煩悶,披上外套就出了門,也不開車,就在村子裏瞎晃悠。彎彎繞繞行了大半小時,突然聽到路邊的一戶人家家裏傳出爭吵的聲音,好奇心促使我過去看了眼,不想在門口遇見了熟人。
昆宏屠手裏掐著根稻草,和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兩人長相相似,連表情都很相似——透著股苦大仇深的味道。
“嘿!”我直接走了進去。
昆宏屠抬頭一看,連忙站起來:“哥,你怎麽來了?找頻伽的嗎?”
摩川也在?
我錯愕地往他身後的屋子看去,裏頭的爭吵聲還在繼續。
“沒,就路過。誰在吵?”
“我二叔和村長在吵。”昆宏屠滿臉無奈地回頭看向仍然坐在台階上的小姑娘,向我道出了屋裏爭吵的原因。
原來這戶人家是昆宏屠的二叔家,坐在台階上發呆的小姑娘是他堂妹,今年十三歲,合該是上初中的年紀,他二叔卻覺得女孩讀書無用,明年就要將她嫁人。涅鵬與村支書來勸了幾次沒用,今天特地請來摩川當說客,想讓糊塗爹打消念頭,放小姑娘回去念書。
我聽得直皺眉:“初中還是義務教育階段,他知不知道什麽是義務教育?‘這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那個義務。”
昆宏屠點點頭:“村長也這麽說,說我二叔犯法了,犯的教育法,然後……裏麵就吵起來了。”
小姑娘也聽到了我們的對話,不知道是不是觸及傷心事了,抬手抹了抹眼睛。
早知道帶點糖出門了。
我來到小姑娘麵前蹲下,問:“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
她怯怯看著我:“春娜。”
“春娜,你想繼續讀書嗎?”
“想,我想讀書,想考大學,想看看外麵的世界。”她邊說邊紅了眼眶,眼淚順著麵頰落下,“我不想結婚,我都……我都不認識那個男的。”
恍惚間,春娜似乎與我記憶中的那個少年重合了。沉重的、名為“家”的枷鎖,鎖住了她飛向更高天空的可能。她今日求學無望的苦悶,一如老言官當年抽打在摩川背上的藤條,都是至親之人賦予的,名為“為你好”的詛咒。
“想就堅持,不要放棄。咱們每個人生來都是自由的,隻要不傷天害理,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以前我爸也不喜歡我現在在做的事,覺得不正經,還沒有什麽前途,說我不聽他的遲早要吃虧。我就不聽他的,你看現在不也好好的?”我拿自己舉例鼓勵她。
“可我阿爸很凶。”春娜焦慮地摳著指甲。
“那就讓更凶的人治他。”我開玩笑道,“沒事兒的,你涅鵬伯伯一定會讓你回去讀書的。涅鵬不行,還有頻伽,頻伽不行……還有我呢!”
春娜睜大眼看著我,什麽也沒說,又像是什麽都說了。
我捏了捏拳頭,笑道:“你別看我長得沒你們這兒的人強壯高大,我發起瘋來一般人拉不住。”
最新一次發瘋記錄如果說是“鬆林流水”的話,那再上次,就屬柏齊峰要給我介紹相親對象那回了。
一年前他突然給我打來電話,說是要介紹個女的給我,對方父親自己找上門的,不在乎我喜歡男人還是女人,哪怕喜歡外星人都沒關係,孩子試管就行。
我電話裏沒發作,一掛斷就去雜貨店買了個大喇叭到他們小區地下室循環播放:“我是四號樓柏齊峰的兒子,我是個同性戀。別把自家或者別人家閨女介紹給我,你不怕遭報應我還怕損陰德呢!”氣得柏齊峰差點要開車撞死我。
不過那之後,他就再沒提過諸如相親、結婚的事了。
由此可見,大家總是很怕瘋子的,你一發瘋,什麽事都好商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