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章

江梟肄的眉峰挺拔有棱有角,現在它稍稍向上揚起,覆著在眼窩的陰影隨之往上挪,露出像深林的蒼綠瞳仁,古老而神秘莫測。

而幽邃的底端不偏不倚照影著自己的臉,顧意弦有一瞬間的迷失,找不到出口的慌張讓她不自覺收攏攥在衣擺的纖纖玉指。

“與我相稱。”

他低緩出聲,音質沒有方才那般陰冷,四字尾音沉到像古樓的鍾聲敲在心間,不輕不重,餘韻綿長。

顧意弦低下頭,眉尖因此擰起小褶但很快撫平,鬆開衣擺手自然垂落在身側,“Joker and Queen隻是一個比喻,我當然沒有資格與您相稱。”自己怎麽會是江梟肄的queen,天方夜譚,她為那句有些曖昧的話解釋,“我的意思是,既然做您的女伴且需要完成一個任務,那麽價值互換,討要一條昂貴漂亮的裙子,應該也不算過分,而且女伴打扮得高雅也會彰顯您的品味,這對您來說很簡單不是嗎。”

江梟肄靜凝的目光藏著探究。

——他在審度真假,僅僅因為猶豫就起了疑心。

必須表達誠意,顧意弦微笑:“江先生,這是一筆劃算的交易,您支付裙子的費用,就能得看到自願赴湯蹈火的人。”

她不再慌張,漂亮烏黑的眼睛注視他,語氣真摯誠懇足以迷惑所有。

可蹚的不是他之沸水,踏的也不是他之烈火,一切都是為了家族,或另外一個人。

“不用你赴湯蹈火。”江梟肄冷著聲說:“搏擊格鬥爭霸賽表麵篩選勝利者代替南楚參加國際賽事,實則是南楚四家公司為競品的爭奪戰,為避免廝殺保持平衡他們在此之上添加另外的玩法,賽點高者能挑選另外四家公司的一項資源。而我說的酒會也包含在內,屆時會舉辦一場私人賭局,勝局作為最後的點數。”

“這樣嗎?”

——語氣驚訝為假象,她果然早就知道。

事皆有內楗,素結本始。

審於唱和,以間見間,動變明而威可分。

麵對預埋在身邊的敵人,可一刀斬殺,可反其道而行,將計就計。

江梟肄無疑是合格的縱橫家,他的野心以權謀之術支撐,他知心慈手軟會萬劫不複,清醒理智才能常勝,他甩出預構的反間計,“不止如此,賭桌會交換女伴,Gallop娛樂在江家麾下,我會讓你在賭局上接近另外三方的其中一方。”

“當然可以。”她輕而易舉應允。

兩人的距離不足半米,江梟肄看到麵前飽滿紅潤的唇微張,粉色的舌尖如毒蛇信子嘶嘶抵觸在潔白牙關,吐納的氣息清甜。

他的麵色愈發陰寒,下頦緊繃尖削,“若是讓你以身誘之,有這個覺悟嗎。”

“萬小弦。”

——也許這三字也是謊言。

“江先生,我與您說過,以色伺人從不在考慮範圍之內。”她的笑意變得微渺,眼底的厭惡幾乎要溢出來。

哦,原來還有另一種可能。

不是女兒,不是情人,也可能是兄妹。

江梟肄雙手鬆散揣進口袋,沉默地望向皮質椅,那裏仍有徐徐的風吹著。

窗外鳥啁囀鳴啾,顧意弦心裏很煩躁,站了會兒小腿又開始酸痛,隻能交替左右腳的重心消除疲乏,高跟戳在厚實地毯消了音。即使知道可能打不過他,不妨礙萌發想把他拎出來揍一頓的衝動,她按耐住暴力的想法,婉轉道:“江先生——”

“成交。”他沉聲打斷。

死男人想一出是一出,她輕笑,“可我還得考慮。”

“也許還有一雙合腳的鞋。”

“......”愚笨,還聽不懂暗示。

顧意弦譏誚地挑高半邊眉,“江先生,我的意思是一條裙子或更多於我個人而言都是廉價的,所以不會有您說的那種覺悟。”

“嗯。”

江梟肄自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短促低音,接著他又繼續問:“萬小弦,你想要什麽。”

沒記錯的話這是第二次了,顧意弦覺得這問題既無聊又搞笑,無奈又似祈求地說:“我想為您做事,但希望能得到應有的保護。”

他冷不丁含混地笑了下,“酒會應該沒有那麽不識趣的人。”

“萬一呢。”

江梟肄側身從容地打開音響室的門,彬彬有禮做了個請的手勢,然後低頭垂睨她。

他濃密交叉的睫毛下隱約疊著蒼鬆翠柏,語調斯文優雅:“萬一有,我保證一根根敲碎他的骨頭。”

·

翌日。

昨日點的早餐,包括每磅600美元的奶酪全部送入房間,顧意弦吃得懶懨,尚嫻在旁問是不是菜不合胃口,她搖頭,總不能說自己今日不想吃昨日點的,這裏又不是麓湖,不能太挑剔。

用完餐後,顧意弦躺在貴妃椅,察看今日國際期貨和股市的行情,長線一般會放置一年以上,短線則需要確認市場實時波動,對交易者的盤感、止盈、止水設置以及交易的執行要求也非常嚴格,從起床到現在她完成了幾項高頻交易,反複操作開倉平倉,賺的錢一部分加到長線倉裏。

不到一小時房間的門被敲響,“萬小姐,能進來嗎?”

從尚嫻口中得知,小尾巴叫蒲甘,他與那長得跟雪貂似的裴瑞是江梟肄從國外帶回來的,隻怕又有什麽幺蛾子。

看盤時間段需要全神貫注,否則很難達到預期效果,顧意弦快速了結所持有的標的,落貸為安,她關掉手機上所有關於金融方麵的資訊,刪除APP,不耐地吐出一個字:“進。”

“萬小姐,四哥已經撤去您禁止出入榆寧的命令。”

“江先生人呢。”意料之中的事,有必要大清早來煩人。

“四哥去拳館了。”

“哦。”

“......”

蒲甘在江梟肄的熏陶下,察言觀色的本領一流,恭敬頷首道:“抱歉,來叨擾是有兩件事。”

他呈上一份鼓囊的紙袋,“這是四哥吩咐必須親手給您的資料。”

顧意弦大約猜到裏麵的內容,江梟肄既然讓自己在賭局接近另外三方的人,必定會準備詳細的資料。

接過紙袋拆開棉線,抽出第一張,頂端一排粗寫黑字,憑借女人的第六感,她繼續翻到最後一頁標題,隻有簡潔的兩個字——顧檠。

秀麗的眉蹙起,顧意弦用指尖按壓額角,勾翹的眼尾還是在神經性**,“蒲甘,江先生隻給了這一份資料?”

“是的,萬小姐。”

她差點沒一頭從軟墊上撅下去,江梟肄這死男人挑誰不好,偏要挑兄長。

蒲甘善意提醒:“可能有點多,勞煩您這兩天過目完畢,下劃線的地方建議背誦。”

“......”謝謝,頭更疼了。

顧意弦隨意翻了幾頁紙,掌握的信息倒是詳細,她扔到桌麵懶得再看已知的事浪費時間,有氣無力地問:“第二件事呢?”

“關於禮服的挑選,設計師可□□——”

“我選出門。”得與兄長見上一麵。

蒲甘不意外,“好的,那我這就去聯係人。”

“等等。”

“萬小姐還有什麽事。”他已經知道這女人十分挑剔,已經做好加大工作量的準備,結果她眨著長長的睫問:“蒲甘,你不上班嗎?”

“......”

單單兩天,蒲甘不止變成老媽子、跑腿、傳話筒,還要提防江家三姐弟因為蠢蠢欲動的八卦之心闖入主樓,即使在柬埔寨刀尖舔血他也沒覺得如此身心俱疲。

他很想告訴顧意弦,在她身邊工作比為江梟肄工作還折壽。最終,他露出一個非常有職業素養的笑容:“萬小姐,這就是我的工作。”

靜默片刻。

顧意弦撇過頭,嫌棄地揮揮手,“沒事了,出去吧。”

天真了,江梟肄怎麽可能讓小尾巴不跟著,更何況昨夜他明顯已經生疑。

門闔上後,顧意弦等待片刻起身擰下反鎖,重新靠回貴妃椅,打開手機裏一份上鎖的備忘錄——這是一份精心設計環環相扣的步驟,她稱之為獲取信任度的黃金三角,真實性、邏輯性、同理心,當三環構建成功,她將會與江梟肄擁有深層次的信任,少一環則會全麵崩塌。

最基本的穩固,必須讓江梟肄認為她與他站在同一邊。

縱橫權謀之術,抵巇(xī)第四,飛箝(qián)第五,忤合第六。

先消除隔閡,再說服,以反求合,割舍蠅頭小利才能鯨吞蠶食。

顧意弦閉上眼,心中有了思量,腦海裏卻浮現一點深鬱的綠,仿若在溪澗鑿開的甬洞,無從捕捉的情愫汩汩冒出來,她咽喉一緊,眼皮底下的眼珠微微顫動。

奇異的感覺稍縱即逝,正是如此格外讓人煩躁,她左右扭動脖頸,撥通內線電話詢問主樓健身室的位置,該鬆動筋骨流流汗趕走這些擾人的情緒。

“主樓每一層在北麵的拐角都設立健身室,四樓那間最大,不過——”

沒等人說完,顧意弦應了聲掛斷電話,當然得去最大的那間,她收拾了下隨身用品往電梯間走。

頂端的數字屏正好停留在四,按下按鍵,等了三十秒左右,顧意弦進去,梯廂勻速上升。

叮——

金屬門緩緩開。

四目相對。

江梟肄身旁站著兩位左膀右臂,他穿了件黑色T恤,運動褲鬆垮掛在腰間,氳濕的布料內緊收縮,衣下隆起的弧度隱約凸顯精韌結實的力感,硬邦邦肌肉和溝壑僨張明顯是剛剛運動過。

如果沒記錯,五分鍾前蒲甘口口聲聲說四哥去拳館了,顧意弦在心裏冷笑,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這死男人就是在等蒲甘匯報她拿到資料後的反應,她就不該對他存心軟存以善念。

蒲甘背後冒出了一層汗,裴瑞在詭異而微妙的氛圍裏頭皮繃緊。

相反,江梟肄絲毫沒有被抓包的慌亂,汗珠極為淡定的從挺拓輪廓緩緩流至下頜,滴落在麥色頸口。

麵前的女人,緊身的法國螺紋瑜伽服,前凸後翹的完美身材,大臂與小腹有纖薄而優美的肌肉線條——並不像任人欺淩的孤苦少女。

他收回視線,不緊不慢地問:“看不出來你還會晨間鍛煉。”

顧意弦勾唇,慵懶嫵媚的風情橫生,有種攝人心魄的漂亮。

她細細柔柔地說:“畢竟江先生都會抽出寶貴的時間,我自然也不能落下。”

“嗯,記得運動完補充水分和蛋白質。”

江梟肄的表情不顯山不露水,長腿邁出梯門與她擦肩而過,蒲甘和裴瑞緊跟其後。

“好的,”顧意弦麵無表情走近梯廂,冷冷注視著他寬闊的背影,笑著說:“江先生注意休息。”

叮——

她低頭解鎖手機,指在屏幕輕輕劃過,與未知號碼發了條訊息。

【酒會,讓利。】

同時。

江梟肄把毛巾扔給蒲甘,毫不猶豫下達命令:“再去把顧檠與顧沭查一遍。”

原本敲定顧檠,是考慮龍楚地產勢力最大且與椅子上的人掛鉤現在不能輕易下手,飛牧農業早就布好棋不用再費精力,相比華森建築是最合適的選擇。但若是她學習過格鬥搏擊,絕無可能是邢興生和仇祺福能養出來的,那兩人大男子主義重,思想被南楚嚴重腐化侵蝕,不會允許家裏的女性學習這些去挑戰自己的權威。

所以,過去狂妄的二世祖年紀最輕的顧檠,以及笑麵狐狸顧沭最有可能嬌養出這朵帶刺的玫瑰。

“四哥,她是顧家的人?”裴瑞睜大眼睛問。

他輕懶地笑:“不一定,也有可能從別處來的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