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往尉陵的路上,韶聲已經看不見道路兩邊的田地了。

放眼望去,盡成焦土。

到處都是未熄滅的火堆,被風卷著,越燒越旺。零星存活的鮮稻苗被點燃,潮濕著生不起火星,隻有滾滾的黑煙,裹挾著難聞的水汽,漫天飄散。

路邊到處是死屍。

被火燒著的,身體一邊已經烤得焦黑,又粘又黑的汙物裹著枯黃的骨頭。

沒被火燒著的,則像充了氣一般浮腫,有的泛青,有的泛紫,從本該遮掩不堪的衣物之間露出來。

全都不辨麵目。

孟夏酷烈的日光,與近處遠處的火光一起,照在馬蹄揚起的塵土上。

稻子草杆燒著的焦糊,屍體暴曬後的蛆臭,與天上的黑煙,地上的塵土,一齊混在夏日的熱氣裏,向著人撲麵而來。

韶聲強忍著作嘔的衝動,放了下車簾。

這使她又想起逃離故京的那天——是一樣的慘狀。

她臉色蒼白地捂著嘴,閉上眼睛縮進車裏,勉強從袖中摸索著掏出帕子。

想用帕子上熏過的香氣,壓一壓胸口中翻騰的不適。

“怎麽?夫人原在南朝當富貴人,錦衣玉食,是要看看這沒見過的新奇景?但又不想看死人?我忘了,富貴人看不得著醃臢。是我考慮不周,讓夫人受驚了。”車外的吳移騎著馬,與韶聲的車並排而行。他敏銳地注意到了韶聲的動向,開口道。

從韶聲拒絕了穿嫁衣的提議時,吳移對她就生了意見。語氣當然也算不上和氣。

“我沒事,勞煩吳將軍關照。”韶聲回。

她揭開了捂嘴的帕子,盡力穩住聲音,使人隔著車簾,聽不出任何異常。

韶聲知道,吳移是齊朔麾下的大將。

不能在吳將軍麵前失了體麵。她想。

但她也不知道為何要這樣想。

“沒事就好。我勸夫人最好不要再往外看,一路上的情形都會是如此。不過,等我們到了將軍帳下,就好很多了。將軍喜潔,如今應已將周遭收拾停當了。我叫人在車內的櫃子裏放了幾種香,此次路程不短,夫人若仍感不適,可選喜歡的拿出來熏一熏。”

既然韶聲低了頭,吳移也不再為難,反而顯露出一貫妥帖的性子來。

“多謝。”韶聲道謝。

便是此時,她還在維持著平穩的語調。

吳移使她覺得矛盾。

他怎麽能這麽快就排除了不滿的情緒,真心關心起自己來?

他怎麽能對外間的景象無動於衷?

心裏考慮的不是一路上的慘象,而是護送車中之人。

這便是征戰四方的將軍嗎?

韶聲想到了齊朔。

她想到在雲仙庵見到他的第一麵——他站在斷氣的尼姑之中。

還想到倒在他書房門口,脖子上插著細長紙刀的侍女。

暑日掛於中天,韶聲卻感到身上發冷。

韶聲原以為,齊朔的元家軍,是為幫助失地流民而建的義軍,是為了百姓。

因為,她見過柳家人不體麵的模樣,也聽過觀雲口中農夫餓死,人食人的故事。知道南朝是在施□□。

然而,如今路邊處處是死人,這是元家軍與南朝軍隊,在尉陵交戰的結果。

義軍怎能……怎能如此……

韶聲又想起方才路邊的景象。

跟著齊朔去尉陵時,她在路上看見過許多的粥棚。可當時田間地頭的粥棚,現在已經十不存一。

連帶著粥棚背後的院子,也都成了一片廢墟。全然沒了韶聲不久前見過的整潔幹淨。

一路上,她隻見到了一兩座殘留的粥棚。棚頂不知所蹤,用以支撐的木柱燒塌了一半,仍然立著的那一小段上,火焰熊熊不熄。

隻能憑著輪廓,依稀辨認出是粥棚的樣子。

這些施粥的善人是無辜的。他們沒有苛待窮人,還施粥幫助他們。

粥棚塌了,而他們人呢?

韶聲不明白。

隻能抱緊身子,不願再想。

“嘖,富貴人家,殺了人還嫌髒。”車外適時想起吳移的聲音。

他仿佛有另一雙眼睛,就裝在韶聲車廂的內壁之上,能看見她的所思所想。

隻是這句話,並不知是在意指何人。

可韶聲對著吳移,卻再不能保持之前的平穩了。

她心中許多的不明白化作一股衝動,衝口而出:“富貴人裏也有好人,他們搭了粥棚,每日都施粥做好事!我不信他們會殺人。難道他們就該死,該死在路邊嗎?”

“當然該。“

”你以為他們是如何變得富貴的?世上田地皆有定數,田裏產出的糧食自然也有定數。他們富貴了,有了多餘田地,便有人少了田地,再至於失了田地,失了田地,便要佃,佃不起,便沒得吃,沒得吃,人就會死。越富貴,殺得人當然越多。”

“你又以為他們為何搭粥棚?當然是為了花最少的錢,守著他們富貴的糧庫。隻用不到一把的陳米,煮出一大缸子稀得不能再稀的米湯,便能安撫路上餓得快死的窮人,要他們喝水喝飽了,再想不起粥棚後的糧庫。想不起來能聚集起來,搶了他們家裏,那些能讓他們吃幾輩子的糧。”

吳移意外地回答了韶聲的問題。甚至連著說了許多,答得很細。

雖然他的語氣算不上好。

韶聲從沒聽過這樣的解釋。

偏偏吳移這番話,讓她找不到可以反駁的地方。

隻能囁喏道:”但……但你們與南朝交戰,也殺了許多窮人,路邊的躺著的人……衣衫襤褸之輩、更多……“

“嗬,窮人。尉陵無戰事,他們還是沒吃的,又能多活幾天?就靠米湯?”

“當然,米湯除了能護住富貴,還能讓富貴人有機會貓哭耗子假慈悲,自我標榜做了好人,感動自己。”

“夫人,你是將軍的夫人,我並不能對你做些什麽。但我知道,你出身於富貴文人之家,不事農桑卻富有萬金,對我而言,生來便是世上最惡的惡人,手上沾著的血汙,比殺人最多的劊子手還要多上千百倍。故而,我其實並不願與你辯這些。我方才言語衝動,忍不住冒犯夫人,是我之錯。移此刻將心思坦誠,萬望夫人也能體諒我。”

吳移將話說得很坦**。

盡管他已經預料好了,韶聲會對他生出極大的不滿,甚至是厭惡。

韶聲卻並不生氣,反而認真地考慮起他的話。

想好了之後,又認真地問:“吳將軍,我想請教一個問題。如果真有富人,施粥不是隻給米湯,而是以讓人吃飽為目的,盡他的全力,每日都做這樣的善事。這樣能算慈悲嗎?我想,這也算救了許多人的命了。”

“夫人說的這種人,並不是富人。若他不求富貴,隻求救人,一人的財富有盡,人越救越多,錢財用盡之後,他自然也變成了窮人。若他既要自己活得正常,又要救人,救下的人便有限,那就變成了長久養著一群人。養著的這群人,也自然會為他所用。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地的統領。正如將軍,也如夫人在雲仙山中遇見的首領遊達。”

“不求富貴當然最好,但隻有所有的富人都不求富貴,才救得了如今的局麵。我跟隨將軍,便是希望能強使這些人棄了富貴。”

韶聲問得認真,吳移當然也答得仔細。

這讓韶聲有些驚訝:“吳將軍同我說這些,不怕將這些學去向元將軍告狀?畢竟,方才吳將軍自己也說了,你出言冒犯了我。我可能還生著氣,一直記著仇呢?”

吳移卻回:“我信將軍。無論你是何人,出身何地,你終究是將軍親自選的夫人。我希望你能理解他。”

不要做出背叛之事。他的話點到為止,並不把最終的目的說出來。

韶聲便不出聲了。

車裏車外,恢複了安靜。

隻有馬蹄噠噠向前的聲音。

雖然靜了下來,韶聲的腦中卻仍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吳移的話。

尤其是粥棚與施粥一節。

“原來,崇佛拜佛是假慈悲……施粥也是……”

良久,她才小聲地自言自語起來。

在雲仙庵修行的場景,一幕幕隨之浮現在眼前。

齊朔在書房裏,不顧她的意願,硬揭雲仙庵真相的場景,浮現在眼前。

齊朔說得對極了。

祖母與母親年年辦法會,豪擲千金,全進了雲仙庵諸尼的腰包;諸尼拿著錢,開山造景,事事求雅。

這些錢沒讓任何人活下來。

盡管在法會裏,她們也會施粥。

這與前些日子裏,齊朔在尉陵城的大街上,與她說過的話,也連了起來。

他說:居何所,慮何事。

當時似懂非懂,隻當他是因為玉佩之事生悶氣。

如今她再想來,便覺得他的意思是,不受戰事影響,能在街上閑逛的人,皆為暫不必考慮戰事的富貴閑人,或是他們的奴仆,他們的擁簇。

富貴閑人不會在乎窮人的死活,吳移這樣想,齊朔一定也是這樣想的。

他還說:等人們失了利,受了傷,便自然會擔心自身,也自然有人來引導。

韶聲此時也覺得,這句話藏了未盡之意:當閑逛的富貴人利益受了損失;同樣富貴,甚至是更加富貴的文人便會跳出來,為保住他們的富貴而搖旗呐喊。

自認為也是富貴人的奴仆和簇擁,譬如首飾鋪子裏趾高氣揚的夥計,便是受他們引導之人。

所以,柳家令她生厭,並不隻該是因他們膽小如鼠,毫無擔當;更該是因他們隻求自己富貴,不顧世人死活。

可思諸於己身,她也享受了柳家的富貴。

重重矛盾之下,韶聲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

最終,隻能忍著對外間景象的不適,掀開車簾,端端正正地向著外間馬上的吳移行禮,鄭重道歉:“吳將軍,對不起。是韶聲無知淺薄,才使得將軍費心教導。將軍說過的話,韶聲銘記在心。”她會理解齊朔的。

最後這句話,韶聲不敢說給吳移聽,隻在心裏對自己說。

這時,驚訝的人便輪到吳移了:“夫、夫人請起……移受不起這麽大的禮。當真折煞我了。”

他沒想到,韶聲這樣貴家出身的大小姐,竟會讚同他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