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柳夫人,柳夫人!”有人在外間急促地敲門。
觀雲一聽便知,這是吹羽的聲音,自告奮勇地要去應門:“吹羽?是將軍來接親了?可是吉時還差了幾刻?”
“不是!城外有南人從尉陵打來了!將軍已前去應敵,我奉命來保護夫人安危!隻是定要誤了接親的時辰了。”
“什麽?”韶聲霍然起身。
她心中一直惴惴不安的,用絲線懸著的石頭,終於在此時,掙斷了繩索,沉沉地墜了下去。
吹羽恪盡職守,一直領人在韶聲房外守著:“柳夫人若有需求,盡可吩咐我等。隻是此時不宜出門,委屈夫人在房中靜候。”
“這誤了嫁娶的吉時,可如何是好啊?”紫瑛從未想過會有如此巨變,她常在柳家呆著,沒遭過什麽動亂。如今聽著吹羽嚴肅的囑咐,難免心下不安,著急地團團轉。
觀雲見她來回走動,也染上了焦急,上前一把抓住紫瑛的手:“紫瑛姐姐,別走來走去了,你越走,我就被晃得越慌。現在外頭已經亂了,還想著什麽吉時?我們現在要做的,是開始收拾房中的細軟,以備等下收不住,好快點逃跑。”
她又轉身對韶聲說:“小姐,快把這身嫁衣脫下來,換上輕便的衣裳,我來幫小姐收拾。”
“不可!我們小姐一生就出嫁這一次,一定要穿著嫁衣等將軍的……收拾可以,但小姐的嫁衣是萬萬不能脫的。”紫瑛反握住觀雲的手,不讚同她的話。
“別想了,你沒聽外頭軍士已經改口,叫小姐夫人。若將軍能平安歸來,我們小姐就是將軍的正頭夫人,還強求什麽別的?”觀雲來不及聽完,便打斷紫瑛。隻是後麵一句,她照顧紫瑛與韶聲的心情,沒好說出口:若將軍不回來,逃命更加要緊,別想勞什子嫁娶了。
“小姐!”紫瑛看向韶聲,欲向她求助。
韶聲掀開蒙住臉的蓋頭,平靜地望向紫瑛:“聽觀雲的。”
除了頭上的金冠與珠翠隨著她的動作,微微地搖擺,她整個人仿佛一座穩穩的石像,脊背挺拔,端坐於繡凳之上,巋然不動。
“讓觀雲去收拾,你來幫我更衣。”她又平靜地對紫瑛說。
然而,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寬大的喜服袖子裏,韶聲偷偷攥緊了手,手背被她攥得發白。
也隻有她自己能聽見,身子裏的心髒一直在不安分地咚咚狂跳。
當然,不止韶聲,澄陽城中看熱鬧的百姓,也沒等來紅衣似火,意氣風發的元將軍,也沒等來他鳳冠霞帔的新娘子。
等來的反而是——從尉陵前來,傾城而出的南朝大軍。
生變不過在刹那。
喊殺聲仿佛瞬間便到了城下。
人群嘩然而散,城中一片混亂。因著布置婚儀,城門大開,城上守軍更算不上不多,不多時,南朝兵馬便如浩浩****的蟻群,破開城防,**。
城中未來得及跑遠的百姓,更加混亂了。
躊躇滿誌的南朝將領,正自得於自己的計謀,以為元應時果然由於婚禮之故,疏於城防。他們不僅調動了尉陵的所有守備,甚至還向祿京要到了兩萬的大軍支援。定不會費多少功夫,便能一舉拿下澄陽,光複整個平江府。
馬蹄驅趕踐踏著來不及躲避的人,但由於人多擁堵,行進得不太順利。
便有兵士下馬,直接砍殺起擋路之人,以在人群之中辟出道路來。
正當此時,卻突然有許多混在人群之中的青壯年男子,逆著奔逃的人群而動,從身上抽出兵器,與甲胄整齊的南朝人對砍起來。
這些人的外表與普通百姓並無區別,在混亂之中難以搜尋,將城中局勢力攪得更加混亂。
而本該被南朝軍隊埋伏阻截的迎親隊伍,竟也在兩個時辰之內,去而複返。
他們脫下了迎親時紅色的衣裳,全身著元家軍製式的黑甲,人數也比迎親時,多上千百倍。
其間不見元應時的身影,領頭人卻竟是本該坐鎮中都的大將吳移!
吳移指揮兵馬,將尉陵的來客,鐵桶一般,全嚴嚴實實地堵在了混亂的澄陽城之中,隻許進不許出。
至於在城外柳園待嫁的韶聲,吳移素來行事周到,自然也早早考慮到了。
他的手下以迎親為名,牢牢地守著柳園的安全。
韶聲身邊,更是派了重兵把守。
派吹羽來看顧韶聲,便是他的手筆。
澄陽此戰,持續了十日。
韶聲一直鎮定地端坐於柳園之中,盡管她與兩名侍女,都沒怎麽睡覺,隨時關注著外間的蛛絲馬跡,為逃命做準備。
好在短短十日之後,戰火暫歇,柳園始終沒有受到任何波及。
而壞事則是,這場大戰,算得上是齊朔多年征戰之中,不太光彩的一戰。
澄陽與尉陵兩敗俱傷。
尉陵的損耗比澄陽更大,但南人終歸是守住了。
齊朔卻什麽也沒撈著。
為何有此一說?
因為接親當日,關門堵劫南人的人是吳移,而齊朔卻以接親為幌子,親領數千精兵,星夜飛馳,欲直取尉陵。
在他大張旗鼓籌辦婚禮之時,就存了引誘南邊的心思。果然,南邊的暗探傳來消息,說尉陵上鉤了,欲趁澄陽空虛,突襲而取,為此,還向南朝皇帝要了援軍,確保萬無一失。
這計劃應當天衣無縫。
可惜齊朔算漏了一點,那便是從祿城而來的監軍。
探子的消息很準確:這位監軍是位年輕的文官,是南朝皇帝與他倚重的文臣們,一同精心挑選出來的。他出身清流,入仕不過幾年,沒什麽經驗,隻是格外忠直。屬於皇帝與文臣都喜歡的人。
隻是讓齊朔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位年輕人,第一次遇上戰事,竟沒有下意識地選擇棄城而走,反而能在慌亂之中頂住壓力,撐到最後一刻,寧願投入所有,也要與尉陵城共存亡。
更重要的是,他帶來的援軍,並未全投入澄陽,反而堅持留下,固守尉陵。
這才能舉全力與齊朔的精兵僵持。
尉陵想盡全力守城,但齊朔卻不想盡全力攻城。
再堅持下去,其實是可以將尉陵強吃下去的。尉陵的主力被困在澄陽,無法脫身,祿城向尉陵運糧的線路也被切斷。
但撤軍損失更小,且能創造出許多與南人迂回的空間。
畢竟得到尉陵之後,就該一鼓作氣,順江而下,直取祿城了。
然而,花大代價攻下尉陵,之後的兵源與糧草的補給,都會出現虧空,需要休整。不僅如此,必然還要倒貼不少對尉陵進行治理。這樣又是休整又是治理地等下去,難保祿城不會趁己方虛弱,沿江反撲。
時機還未成熟。
齊朔思慮再三,最終還是棄了尉陵這塊雞肋。
至於這位坐鎮尉陵,與齊朔對峙的年輕監軍,其實韶聲也認識。
是她堂妹柳韶言曾經的追求者之一,是她舊日裏唯一稱得上算是朋友的,梅允慈梅三小姐的兄長,梅敬宜。
他們的祖父如今仍然是南朝的首輔。
隻是梅首輔出身北方,可北方早已失於齊朔之手,如今也不得不放權給內閣之中南派的士人了。
尤其是南派士人之首,方必行方閣老。
梅家有了式微的趨勢,因此小輩也不得不出來承擔家族的責任。在舊京未陷落之時,方閣老還兼任禮部尚書,是柳老爺柳融的上官。
不過,柳老爺今非昔比,如今也入了閣。這都扯遠了。
說回梅敬宜。
他正拜於方閣老門下,是他極為信重的學生。
方閣老的孫子方傑,與他一道讀書,關係也不錯。二人雖都傾心於擷音居士柳韶言,但方傑才學相對平庸,讀書時常受梅敬宜指點,極為欽佩他的才學。知道梅敬宜也仰慕柳韶言,方傑反而對他更親近了起來。
此次梅敬宜受南朝皇帝之命,率軍支援尉陵,方傑甚至也想跟著來。還是方閣老將他死命摁住,嚴防死守,才未能成行。
與齊朔的元家軍對峙時,梅敬宜已經做好了殉城的準備。
看到元應時三日後撤了軍,尉陵算是大大鬆了一口氣,他們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如此,兩方算是暫時休戰。
吳移一接到休戰的消息,立刻命吹羽接上韶聲,要夫人前往尉陵,迎將軍班師。
當然,他是不會考慮韶聲的感受,也不會和她商量的。
直接叫軍士們帶她走。
韶聲一直到上了駛向尉陵的馬車,見到了車外馬上的吳移,才知道她要去做什麽。
這是吳移第一次見到韶聲。
他上下打量,對她為逃命而穿的輕簡裝扮不太滿意:“夫人為何不穿嫁衣?”
語氣裏有著嚴厲的說教意味。
“婚儀因戰事中斷,三天前就誤了吉時,此時再穿嫁衣,似乎也無用了。”韶聲迎著他的目光。
她原先遇上同吳移一般嚴厲之人,心裏都會先存著三分怯,這三分怯,往往又會讓她急於向人剖白自己。
說話也難免因慌張而結結巴巴,不太流暢。
隻是不知是否和齊朔一道久了,她見著大部分人,甚至是這種她會害怕的人,也學會了不卑不亢。
齊朔這種陰陽怪氣,不懷好意的人,她都不是時時害怕,其他人就更不能怕了。韶聲想。
“我不管什麽吉時,既然婚禮未完,夫人就該著嫁衣見將軍。”吳移不管韶聲的反應,堅持道。
“可吳將軍今日叫我來得急。我全不知原委,既來不及換上嫁衣,也沒來得及帶上。隻能如此了。”韶聲說。
“移也隻是建議,夫人好自為之。”吳移不讚成地又打量了她一遍,抱起手臂,不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