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韶聲又回到西苑住下了。
但與剛來時的心態,卻大為不同。
她會經常去見齊朔。
隻是齊朔確實是很忙的,很難見到人。
韶聲來來去去,齊朔沒見上幾麵。
主院裏的婢女卻把她認的清清楚楚了。
譬如前述之中的連心。
她見著韶聲仍回西苑住,且沒什麽名分。
把同伴綠猗先時的提醒,立刻拋去一旁了。
不覺得韶聲能有什麽本事。
甚至當著韶聲的麵說:“將軍事務纏身,姐姐不要時常往來。若是誤了將軍的大事,姐姐可擔待得起?”
她把自己當作元將軍的房中人。認為韶聲沒有名分,隻是先她一步。
說話毫不客氣。
韶聲倒不跟她計較。知道齊朔不在,就直接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觀雲問:“連心這麽囂張,小姐不和她理論嗎?”
韶聲:“哦,她叫連心啊。”
竟是觀雲說,才知道連心的名字。
觀雲驚訝:“小姐不在乎嗎?”
“我找將軍,是來討好將軍。又不找她,為何在乎她?”韶聲也驚訝,驚訝於為何觀雲會這麽問。
“亂世之中,安穩活著不容易。還是你教我的。我能不能安穩活著,與將軍有關,與她無關。她說什麽,關我什麽事。”
“不過,我原來也聽不得人罵我。當場不一定罵得過,但心裏肯定要演一遍的。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好像不這樣了。”
“可能是年歲長了。等你大一些,估計也會同我一樣,有些轉變。”
“我現在覺得,世上人這麽多,要是一個一個都管他們說什麽,早就累死了。”
韶聲對觀雲解釋。
觀雲隱隱覺得,韶聲同她見過的大部分人,有著微妙的不同。
具體不同在哪裏,她說不上來。
卻並不是那種貴女與平民的不同。
也因韶聲不在乎,沒人把連心的話,拿去給元寶或是齊朔告狀。
當然,不僅齊朔,連元寶也很忙。
韶聲有時候會懷疑,齊朔提元寶與為心腹參將,卻還與他同住,讓他管院子裏的大小事宜。
是不是因為現在有了條件,可以大擺貴公子的排場。
不過,狀要是告到元寶那裏,他確實會為韶聲解決問題。
元寶做事極為細心。
雖然韶聲沒告狀,但他不知從哪裏知道,韶聲來主院找齊朔,總是空手而歸。
便專派人將韶聲接到閑人難進的書房之中。
在韶聲到之前,還將書房內齊朔小憩的小間,精心布置了一番。
“小姐,公子每日大半時間都會在書房。日後若是再找公子有事,直接拿著我的令牌,來這裏就可以了。”元寶將自己腰間掛著的令牌解下,遞給韶聲。
韶聲也不和他客氣,直接接過令牌,放進袖子裏:“好的。”
“公子已在裏麵等候多時了。我就將小姐送到這裏。”元寶引著韶聲向前。
書房的園子,布置得比主院更要精巧。
碎石鋪成的小徑,蜿蜒通向蒼翠碧綠的深處。中植四時之花,一步一景。如今正值盛夏,左右是大朵的繡球團簇,抬頭是各色的朝顏攀著花架。
亭台樓閣,更與這園子融為一體。
韶聲邊走邊看,心中不禁有所懷疑:怎麽這澄陽縣令,這麽有錢?
整座官邸,無一處不精,更無一處不奢靡。
她又想起剛到澄陽時,家中也在修繕祖宅。
圈起來要擴的地,比原先大了五倍有餘。
但在她看來,原先的祖宅已經很氣派了。
隻是她被送入山中,終是無緣得見。
往深處再想,柳家要拋下她,也不是沒有預兆。畢竟母親來看望自己那麽多次,從來沒有說,家中有為她修過什麽園子。
韶聲一邊想,一邊走近了齊朔所居之處。
此處是一間書閣。
半倚著草色覆蓋的假山,半飛在魚池的水上。
四麵連通的窗子直開到牆圍。照花臨水的地方全打開。
景色便全都映入閣中了。
韶聲在魚池的另一側,影影綽綽地看見,齊朔正伏案寫著什麽。
他似有所覺地抬頭。
正與韶聲的目光對上了。
韶聲立即轉開眼,假裝若無其事地往前走。
她分明看見,齊朔的嘴角微微翹起,是他嘲笑她時,最喜歡做的表情!
“真是會享受。”韶聲腹誹。
繞過魚池,便到了這座屋子的入口。
正麵的額匾上書:請從此入。
韶聲認得,是齊朔的字跡。墨色深重,龍飛鳳舞。
遮蓋了底下本來刻著的“無相”二字。
推門時,不知是這扇門本就出了問題,還是齊朔故意為之。
輕輕一推,門就發出好大的“吱呀——”聲。
齊朔的話應聲而起:”缺人陪你玩了?“
”我今天暫不用見人,倒是有空閑。“
韶聲可太知道了。他又在陰陽怪氣。
但她再也不能戳穿他了。
”將軍公務辛苦,我為將軍帶了些點心。餓了之後可以充饑。“韶聲低頭,向齊朔行禮。
她的手上,真的提著食盒。
但是食盒裏裝著的,隻有她從廚房要來的點心。她把自己覺得好吃的,每樣都裝了幾碟,放在食盒裏。
話說完,韶聲將食盒裏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擺在齊朔麵前的案上。
他事務紛繁,案上亂七八糟攤著堆著的,全是要看的文牘與信報。
而韶聲帶的點心又多,自然就放不下了。
她端著碟子,說:”你要不要收拾一下?我放不下了。如果我給你整理,你等下就不知道東西放哪裏了。“
齊朔將手上正勾畫的筆,擱在筆架上。
身子向圈椅後一靠,並不聽韶聲的:”尋常人家的姑娘,討好人的方法,是洗手做羹湯。你這些,既不是養生安神的羹湯,也不是自己做的。
齊朔拿起離自己最近的一塊點心,放入口中:”是廚房端來的。“
“我不會做。“
”廚房做的這些好吃,我做的肯定不好吃。“
”我覺得不好吃你要生氣。你生氣就罵我。罵得還很難聽。”
韶聲老實說。
“你如此對我說話,我難道就不會生氣了嗎?”齊朔反問。
“不會。”韶聲飛速答。
“你又不是我,你怎麽知道?”齊朔繼續問。
“不知道。但就是不會。”韶聲很肯定。
“你可以收拾下桌案嗎?我手上有東西,拿得好累。”韶聲又說。
她手裏依然端著兩碟放不下的點心。
“不是要給我當貼身丫鬟?這點小事還要我親自動手嗎?”齊朔還是不收拾。
“那好吧。”韶聲嚴格遵循著自己的計劃——
無論齊朔怎麽陰陽怪氣,怎麽嘲諷,都要忍著,不和他爭吵。他說什麽就順著。
唉,要還是大小姐就好了。就可以罵他了。
都說過了,讓別人收拾,收好他再找,很麻煩。
韶聲心裏並非毫無波瀾。
僵持之下,齊朔最終還是自己動手整理了桌案。
無他,隻因——
韶聲將她手上的點心,搖搖欲墜地堆在他的字紙堆上了。
她是這麽解釋的:“我先在這裏放一下,馬上就把它們收進食盒。”
點心風波過去,韶聲反而開始覺得不好意思了。
齊朔說的沒錯,她沒送自己做的東西來,確實是少了一份心意。
當真有些糊弄的感覺。
而且還因為點心的原因,讓齊朔屈尊,自己收拾了桌子。
雖然這些廚房來的點心,他吃了不少。
但她好不容易來一趟,討好是一定要做到位的。
要不然不就白來了嗎?
於是,韶聲又心生一計,主動對齊朔說:“我幫你磨墨吧。如果你覺得我用點心討好你,太糊弄了。”
齊朔從公務之中抬頭,微微挑起一邊眉毛:“你確定?”
韶聲點頭。
“可不要後悔。”齊朔警告她。
“不會的!”韶聲信心滿滿。
磨墨有什麽難的,她又不是沒寫過字。
但韶聲確實後悔了。
後悔得很快。
磨墨確實很難。
因為齊朔用得實在是太快了。
用得快不說,時間還長。從亮堂堂的白日,到黃昏,手頭上要寫字的東西,就沒停下來過。
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再磨下去,都要到晚上了。
韶聲一邊磨,一邊想。
並且,專心埋首書案的齊朔,也完全不似先前一般好說話了。
先前都是陰陽怪氣地嘲諷她。
但是到了此時,他連作出陰陽怪氣的樣子,也不耐煩了。
諸如:“快點,怎麽還沒好?“這類的催促已經算好的。
更多的是煩躁的斥責:”磨墨也磨不好,你到底能幹什麽?”、“別在這裏添亂”、“不能快點嗎?廢物。”,如此等等。
好像在撒氣。
韶聲站在身邊,使他處理公務時生出的脾氣,突然有了出口,便一股腦,全撒過來了。
雖然,他開口的次數很少,都是實在忍不住,才說。
說的時候,仍然忙於手頭事務,並不抬頭看韶聲,也不真的追究她什麽。
而且,聲音放得很低,語氣更是平靜。
但韶聲還是受不了。
被罵得委屈,也受不了手疼。
這人原先的書童仆人都是怎麽磨的啊?也像她這樣硬磨嗎?而且現在這個四麵透風的書閣裏,也沒有人伺候的痕跡。
這麽多墨,難道都是齊朔自己邊寫邊磨啊?
她看向硯台旁洗筆的大水缸。
洗筆缸裏的水,都是烏黑烏黑的,看上去同墨汁一樣。
那麽,要是能一次性將墨錠碾碎,放到一缸水裏攪拌攪拌,不就能有一缸墨汁了嗎?
不就不用磨了嗎?
說幹就幹。
韶聲趁著齊朔硯台之中,墨水的儲存還多,輕手輕腳地拿起了早早看好的,擺在博古架上的淨瓶。
她取出一條新墨錠,因著力氣不足,隻能將一端抵在胸前,在另一端用力,將墨錠掰成兩段。
一段用來碾墨,一段用作杵。
叮叮當當地敲了起來。
若齊朔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預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他定然會停下手中的一切,喝止韶聲。
無論手中的事情有多重要。
可惜他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