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又過了三個月。
正直是暮夏時節,韶聲在雲仙庵中,已經住快了四年。
觀心再次出現在韶聲麵前。
她同上回一樣,端著冷冰冰的一張臉。
話也與上回沒什麽不同,依然是找韶聲要東西來了:“這些日子,山裏總落雨。住持剛清查過,說庵中主殿的房頂有些漏雨。你知道的,萬不能讓佛祖沾上外麵的雨水,這是對佛祖的不敬。所以我今日來,是想請柳居士出一筆錢,替我們雲仙庵買些心瓦來,修補屋頂,也修補供奉著的佛祖金身。”
韶聲見到觀心,本來是很高興的。
以為她終於願意再搭理自己了,站起身便要招待她。
隻是當觀心開了口,韶聲又低落地坐了回去:“觀心師姐,我……沒有錢。”
她來是為要錢,不是為自己。
“住持跟我說,你有錢。”觀心的語氣十分篤定,“她說,柳家今年還未交供佛的香火錢。所以叫我給你傳話。”
“可是……柳家的香火錢,應當是柳家……”韶聲無意識地捏著自己的手指。
觀心不耐煩與她糾纏,直接打斷:“住持告訴我,說你從柳大夫人處弄了一筆數額不小的私房錢,全都私藏了起來。既然柳家拖延香火錢,那便由居士來交。且居士你住在雲仙庵,餐宿都由雲仙庵提供,也理當承擔這部分的花費。”
語氣既有毫不掩飾的諷刺,更帶著些憤慨的怒意。
對韶聲藏錢的行為,表現得十分不滿,甚至不恥。
“我們雲仙庵,資財不豐,若是沒有了香火錢,恐怕再難以供養居士了。請居士好好考慮。”她又補道,”到了那時,便請居士自謀出路。“
語氣不容寬限。
“觀心師姐!”韶聲終於坐不住了,拉住觀心的衣袖。
“怎麽?柳居士想好了?”觀心道。
“我想見見住持。”韶聲說。
“沒有香火錢,住持不會見你。”觀心直白地攤牌,“你想好了就找我。”
說完,她掰開韶聲拽著她的手指,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仿佛再跟韶聲多呆一刻,都是對她的為難。
觀心這次來,帶來的消息,實實在在讓韶聲措手不及。
她拉住觀心,要見住持,並不是不想動用母親留給她的錢財。
也不是害怕違背母親要她立下的誓言——她根本顧不得這些。
腦海裏想到的全是——
觀心說,柳家今年沒給香火錢。
那是不再供養她了嗎?不要她了嗎?
為什麽?
她在雲仙庵,一直都是規規矩矩的,沒有任何逾矩之處。沒有違逆父親,本本分分地做一個佛家居士。
巨大的絕望將她整個人都卷入了半空之中。
從空中往下望,她看見自己的心底布滿了空蒙的黑霧。
比父親關著她的佛堂還要黑。
至少在佛堂裏,她知道她要做什麽。
如今,當真是一片茫茫。
她不知道怎麽辦了。
就算這次將錢交出去了,錢用完之後呢?
她該如何自處?
她是否無處可去了?
韶聲又想起最後一次見母親,她說的那些沒頭沒腦的話。
如今再回味,一切都有跡可循。
難怪,難怪。
叫她自己拿著錢,叫她自己避開元家為號的軍隊。
隻是因為柳家不要她了。
韶聲跌跌撞撞地推開禪房的門,跌跌撞撞地向正殿走去。
她知道,這時,住持總會在正殿的。
心裏隻有唯一的念頭:不行,她一定要找住持,要親口向她問清楚。
直到走到正殿的耳房下,無意聽見裏麵的對話。
韶聲才發覺,
還有更令她絕望的事情在等著。
耳房內,住持觀源法師屏退外人,與觀心悄悄說小話。
說的正是韶聲。
“如何?”隻聽觀源問,“拿到她的錢了嗎?”
觀心語氣不耐,與住持說話時,也冷若冰霜:“尚未。你為何總執著於這筆錢?“
”如今這世道,你當錢那麽容易來。當然是多多益善。“觀源說。
”我賺給你的還不夠?你要棄了我選別人?“觀心咄咄逼人。
”哎呦我的祖宗,你當然是我們庵中的頭一號。“觀源放軟了聲音,哄著她。
”其實,一切都怪那遊大王,不知從哪聽說我們庵中還有這麽一位柳家的韶聲小姐,這幾日纏著找我要人,那我自然要精心籌謀,才能將柳小姐拿捏在手中。可不得先把她的錢全收走。“
”嗬嗬。“觀心冷笑,”巧言令色。什麽不知從哪聽說。無非你怕我不聽話,故意將這位柳小姐,透給遊大王,叫我們鬥起來,再抓住我的把柄!“
”你將我至於何地?遊大王有了柳韶聲,我將如何自處!“她的聲音裏,竟帶上了幾分猙獰。
觀源並不被她嚇退,仍然不慌不忙:”師妹可別冤枉了好人。我要是有心透露,那可不止是遊大王,還有趙大人一係的官爺們,都要知道柳小姐了。真到了那時,師妹才該擔心呢。“
觀心隻“哼”一聲,並不買賬。
觀源又道:”無論如何,遊大王明日要來驗貨。錢拿不拿得到先不要緊。要緊的是給柳韶聲喝藥。一定要等她喝完藥,暈過去後,再綁起來,免得人不從,傷到哪裏,就壞大事了。到時也不知道來多少人,若是來的壯士有需要,把其餘姑娘都叫上去伺候,須得讓他們滿意。“
”等遊大王走了,我們正好可以拿這件事作為要挾,再找她要錢。“
她們的對話,如一盆冰寒刺骨的冷水,將韶聲從頭澆到腳。
大白天裏,日光融融,韶聲竟然被激得發抖。
她原先紛亂理不清的思緒都被凍住了。
柳家當真拋棄了她。
這雲仙庵不僅要她的錢,還要她的命。
把她綁起來,給那個不知是什麽的遊大王。
她雖不認得這姓遊的大王,但從觀源的話中,一下便聽出,這人不是山匪,就是流寇。
隻有這些人會這樣自稱。
她雖困於庵中,對外界一無所知,且腦中四年前逃難的記憶,也是混亂的。
可當時所見所聞,哪有那麽容易就磨去。
韶聲覺得,自己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她再也聽不下去了。
拎起裙角,幾乎是跑著回了自己的禪房。
關上房門。
韶聲背過身靠在門上。
無力的脊背,順著緊閉的房門,慢慢地滑下。直到整個人都癱坐在地上。
雙手捂住了臉。
有淚水順著指縫流下,一滴一滴,沾在身上,沾在袖子上。
她不敢哭出聲。
仿佛哭出聲,就要被發現了。
也不知這樣枯坐了多久。
淚水似乎流幹了。
韶聲抹了把臉,終於站起來了。
她不能坐以待斃。
柳家既然拋下了她,她也不用再顧及家中。
隻用顧好自己。
先逃離這害人的雲仙庵。
觀源說,會給自己下藥,等到了明天,就綁起來交給那個遊大王。
那麽,她隻剩下午與晚上的時間了。
夜裏庵中尼姑都睡去,便是有人值夜,人也不會多。
是她逃走最好的時間。
她隻需從此刻開始,不吃不喝,裝作被藥倒的樣子,放鬆庵中人的警惕。
若是被綁了起來,可以在身上藏一把剪子,趁人不注意,割斷繩子。
到了夜裏,便趁著黑暗,悄悄下山。
她在這庵中住了四年,對這裏的每個角落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韶聲將能想到的所有情況,都在心中預演了一遍。
終於下定了決心。
黃昏之時,日頭西沉,暮色漸染。
韶聲便是在此時被推進了柴房。
之前的一切都很順利。
到晚齋前,都無人搭理韶聲。
當韶聲循著晚齋的鍾聲,走到齋堂時,觀心再次露麵了。
她絕口不提上午要錢的事情,別別扭扭地拉著韶聲坐下:”柳居士來了。好久沒同你一道用飯……快來這邊坐。“
大概是想要表現出親熱的樣子、
但由於她對著韶聲,冷冷的態度已經成了習慣,想親熱,也親熱不起來。
韶聲掏出帕子,捂住嘴,悶悶地咳嗽了幾聲:”對不起,我好像是受了風,突然就咳了起來。“
”觀心師姐,我……要不還是一人坐著吧,免得把病氣帶給你。“她怯怯地征求觀心的同意。
韶聲雖知道,觀心不安好心,與住持密謀之中提到的迷藥,也應當在這裏等著她。
隻是她在雲仙庵這些年,也習慣了將自己放在低位,與觀心說話時,總是有些不知所措。
雖然她咳的這幾聲,是作假,是為之後有借口,借著咳疾,更順理成章地將入口的食物,偷偷吐到帕子上。
但將話說出口時,仍下意識地收緊了嗓子眼。
甚至還因為緊張,聲音愈發幹澀。
不過,觀心並沒發現韶聲的心虛。
隻當韶聲膽怯,怕惹她不快,所以老實稟報。因而堅持邀請,甚至伸出手,強硬地將韶聲按下:”沒關係,誰沒有個小災小病的時候。我們一道用飯,能熱鬧些。“
觀心的話體貼又溫情,麵上卻是一派嫌棄。
當然,她也不屑於在韶聲麵前遮掩。韶聲這種俗人,蠢鈍又好欺負。
之前,觀心還會顧及韶聲柳家小姐的身份,等時間一長,發現韶聲並不自持身份,且對自己謙恭順服,就任性而為了。
更何況如今,韶聲隻能算是被柳家拋棄的小姐。
更加無所顧忌。
對坐之時,韶聲隔著帕子,偷看對麵的觀心。
她實在是個美人。
便是沒有尋常女子一般的長發,一身禪衣麻袍,也是美的。
她的美與韶言一致,都是備受今人推崇的文秀,弱質纖纖,容貌清秀。
原先韶聲看著她對自己愛答不理的表情,看到的是出家人的孤高意氣。
現在再看,看到的就是刻薄相了。
隻看過一眼,她的心裏便忐忑不安了起來。
她心裏藏著事——如何在用晚齋時蒙混過關。
觀心的話與她而言,半是強迫半是誘哄。
韶聲順著她的話,唯唯諾諾地拿起筷子,伸向麵前的晚齋。
剛放入口中,便又拿起帕子,吭吭地咳了起來。
觀心見狀,連忙扭過頭,將脖子身得遠遠。
生怕病氣過給自己。
這卻方便了韶聲。
她將口中食物吐了出來,包在帕子中,眼角有些咳出來的淚,低著頭說:”對不起師姐……我還是換個地方坐……“
觀心:”不用不用,我不要緊,你坐這裏就行。“
”好、好的。“韶聲繼續用飯。
沒用幾筷子,又如法炮製了咳嗽的把戲。
如此下來幾回,她見盤中食物已經不剩多少,便試探著問觀心:”師姐,我……我有些不適,有暈眩的感覺,許是風寒入體了,沒什麽胃口……想先回房休息。隻是齋飯卻要浪費了,佛祖不會怪罪吧……“
觀心一聽暈眩,知道藥起效了。
她極力控製著表情的鎮靜,聲音卻免不了帶上幾分急促:”不會怪罪。若是不舒服,我扶你回去躺著。“
”哦、哦好的。“韶聲扶著桌子,搖搖晃晃站起身。還未及站直,便鬆了力氣,跌倒在了座位上。
眼皮合上,看上去竟像暈了過去。
閉著眼睛的時候,她在想:
這裝弱騙人的招數可真好用。
怪不得有人最喜歡。
可惜自己雖不聰明,也不至於傻到吃這套,裝了也沒用。她不禁有些自得。
至於有人是什麽人?她卻不願意再想下去了。
觀心來檢查,伸手用力搖她:“你怎麽了,柳居士?可是有哪裏不舒服?我現在就送你回房?”
韶聲毫無反應。
“成了。”觀心放開手,直起身,對著身邊候著的一名粗壯尼姑道。“把她綁起來,關到柴房裏,守好了。”
“是。”那名尼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