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韶聲當然不知道這一切。
她如此急忙便離開,隻是因為要見母親。
原本她接了住持的囑咐,來找觀心去大殿,想著找到了便同觀心一道,回轉向住持複命。
卻不料,在路上碰上了母親顧氏。她的腳步很急,氣喘籲籲。最奇怪的是,身邊竟無任何侍女跟隨。
韶聲驚訝,伸手就要攙扶麵露疲色的母親:“母親怎麽獨自在這裏?紅玉和彩盤不在嗎?怎麽不……”
顧氏卻打斷她:“我把她們都遣走了,專門來找你。剛剛問了一路,知道你往這邊走了,才追過來的。”
韶聲:“母親找我有什麽急事?”
顧氏:“這裏不方便,先跟我回你的院子裏。”
“可是……住持叫我去給觀心師姐傳話。會不會耽誤太久?”
韶聲麵露難色。
顧氏擺擺手:“既然如此,你先去。記得速去速回,做完觀源法師吩咐的事情,便快點來找我,我在你的院子等你,有事要交代。”
給觀心的話傳到後,韶聲回到自己院子,在房中見到了母親。
顧氏的態度顯得更加奇怪。
她身邊的丫鬟婆子,將她帶來庵中的東西,全擺在了韶聲房裏。
大大小小的箱子堆起來,將屋子占得格外擁擠。
但這些丫鬟婆子,卻無一人在場。
“打開看看。”顧氏催促韶聲。
韶聲依照母親的話,打開了箱子。
裏麵的東西使她十分驚訝。
什麽都有。
似乎是把她一年要用的東西,統統搬過來了。什麽點心茶餅,衣裳鋪蓋,甚至連花瓶擺件,書籍字畫,統統都帶來了。
韶聲不知所措:“母親,這……太多了吧。好多東西都不必要,我已經有用的了,再拿著未免有些多餘……要不要分給庵中的法師……”
顧氏卻握緊她的手,湊近女兒,用隻有她們兩人才聽得見的聲音,說:“小聲點。別叫旁人聽見了。這些東西,你全都自己收著,什麽都不許給人。我在被子裏藏了金銀,是備著為你以後用的,一定要藏好了,不能叫任何人看見。”
她突然而來的緊張,使韶聲一頭霧水。隻得低頭喏喏應道:“哦、哦好。”
顧氏見女兒卑微柔順的樣子的,將她的手扯得更緊:“你發誓。”
她看見韶聲床前擺了一尊佛像,佛前放著經卷、木魚、香爐。
便又將韶聲拖到佛前:“你對佛祖發誓。”
韶聲規規矩矩地跪了,伸出二指向天:“我對佛祖發誓。”
顧氏又將她拉起來,換了個絲毫不相關的話題:“天子已經南渡,定都的事情很快就要下來。故京城裏的匪首換了人,原來那破城的宋士光,已經被他的義弟取而代之。雖他並不如宋士光一般稱王,但我聽老爺說過幾句,說是比宋士光的勢力,不知強到哪裏去。此人姓元,名應時。事到如今,天子已經無力**平敵寇,歸京還朝了。”
“哦。”韶聲不知接什麽,隻好哦一聲。
“不要不當回事!”顧氏神色凝重,語氣焦急,“記住這個匪首,記住他姓元,以後遇上了以元家為號的軍士,一定要避開!”
“好,遇到以元家為號的軍士,我一定要避開!”韶聲反抓住母親的手,重複一遍她的話,讓她放心。
“好,記住就好。”顧氏這才平靜下來,從她的手心抽出自己的手,離開了韶聲的院子。
隻是,當她安排好法會的一切,與住持訂好去柳府打醮的人選,臨下山前,又單獨來找了韶聲。
留下的話與之前無二:“不要把你的東西分給別人。我額外予了庵中人金銀。她們什麽都不缺。記住,一定要記住!如今故京的賊首已換了人,姓元,名應時,你也要記住,避著他們走!”
韶聲被母親沒頭沒尾,反反複複的一番話,弄得實在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直到將她送出雲仙庵的山門外,她也沒想出來,母親這是唱得哪一出。
隻是母親突然提到故京,勾起了她即便做了噩夢,都不願回憶的事情。
她救了一個人。
又將他拋下了。
那人當真是聰明,就該討厭她。
她這樣又笨,又沒本事的人,做什麽都做不成,怎麽不該被討厭呢?
就連雲仙庵中,於她有恩,對她不錯的觀心,也不怎麽喜歡她。
對柳大夫人顧氏的回憶到此為止。
且回到韶聲與觀心的飯桌上。
“她確實很久沒來了。觀心師姐。你是否知道,我母親是被何事絆住?”韶聲聽觀心提到柳大夫人,便小心地試探,生怕惹得觀心不悅,“你們之前出山做柳府法會,可有聽到什麽消息?”
至於為何有此一問——
是因柳大爺強將韶聲送入庵中,當然不允許她下山。
雲仙庵得了柳家的囑托,自然也不可能放韶聲出門。
所以,她所有的消息,都隻能從外麵的母親,或者庵中比丘尼口中,獲知一二。
母親沒有音信,隻能向常出外做法事的法師們問詢。
“我不知。”觀心道,“居士不如向住持打聽一二。有了更確切的消息,向外遞信也會更方便些。天氣轉涼,我看柳大夫人,也該為居士添置些過冬的衣裳被褥。”
她的語氣依舊公事公辦。好像不願與韶聲多廢話一句。
“多謝師姐提點。”韶聲老實回,“我現在沒有什麽好麻煩母親的。”
“居士最好還是修書一封。”
令人意外的是,竟然是觀心不想結束這個話題。
她的語氣加重,甚至有些強迫韶聲的意味了。
母親上回已經送來了許多東西。
韶聲不知觀心為何如此堅持。
不過無論如何,她總會順服地回:“好,我今晚就寫。”
韶聲給母親的信寄出後,觀心破天荒地,第一次主動來找她。
來了之後,什麽客套話都不說,直奔主題:“庵中還有些小姑子,被褥用的還是夏天的。也不知冬天到了,該如何熬過去。柳居士,我記得上回柳大夫人來,送了些棉衣被褥。我記得居士去年的冬褥還在,可否將柳夫人新送的這些分出來,給她們用用。我佛慈悲,居士既皈依佛門,也當有好生之德。”
她話裏雖帶了可否二字,卻不是來問韶聲意見。
竟是強要韶聲將東西給她。
“可是……”
韶聲雖認同觀心話中所說,母親上回給的東西太多,自己根本用不完,更不介意與庵中人分享。
隻是母親臨走前的叮囑言猶在耳。
她讓韶聲於佛前發誓,發誓把她送來的東西保管好,不要給人看見了。
所以,韶聲對著觀心的要求,自然是表現出了遲疑。
“我已派人將柳夫人送來的鋪蓋都拿下去了。明日便發到各人手中。”
觀心卻不給她猶豫的機會。
她甚至對韶聲的東西不問自取。
“好吧。”韶聲隻能答應。
不過這樣,應當不算違反對母親的誓言。觀心取走的是明麵上的東西,母親給她的金銀,她早就拿出來了,還好好藏著。
誰都不知道放在哪裏。
而且,就算是被取走的東西,也不是她主動給的。
不算違誓。
韶聲自我安慰。
隻是直到冬天過去。
韶聲寄下山的書信,卻如泥牛入海,不見回音。
柳大夫人再未來過。
觀心也再未來過。
她對韶聲的態度,也越來越不好了。
原先韶聲招呼她一道用飯,她雖冷著臉不願理人,但也不會拒絕。
也不知從何時起,韶聲再請她,她開始找借口推脫了。有時會說:“我還有事,你自己去。”
有時幹脆裝人不在,讓韶聲知道自己自討沒趣,知難而退。
再後來,連借口也不找,直接對韶聲說:“我不想和你同路,別找我了。”
被如此直白地拒絕,韶聲當然不會繼續熱臉貼冷屁股。
她怏怏而去,再也不自討沒趣地找觀心了。無論是用飯,還是請教經卷。
很少踏入觀心的院子。
雖然她理解觀心。
觀心自小寄托佛前,侍奉佛祖,自有她出家人的清高傲氣。
她想起母親最後一次來看望自己,觀心與柳韶言相談甚歡。
——觀心喜歡柳韶言這種風雅的小姐。
不喜歡自己這種愚鈍的大俗人
這都很正常。
但韶聲還是有些傷心的。
觀心畢竟教了自己脫出噩夢的方法。曾經也願意屈尊與自己相交。
是自己實在有問題,讓她終於忍受不住了嗎?
韶聲有時會這樣問自己。
韶聲淡了與觀心的關係,還有一樁損失。
那就是——每日齋飯的分例,沒有觀心在旁,自然得不到優待,變成了黍飯與醃菜,湯與素菜俱不再有。
失去觀心這半個熟人的陪伴,韶聲在雲仙庵的日子,變得沒滋沒味起來。
她與庵中其他的比丘尼,並無交情。
就算是受柳家之托的住持觀源,細數起來,若非必要,也沒說過幾句話。
如今隻能獨自困在一方小院之中。
韶聲也想過離開。
但她深知,來時本就是家中強迫地壓著來的。
被父親關在佛堂裏,那暗無天日的三日,仍然不時出現在夢裏。
柳家不讓她下山,雲仙庵受柳家所托,定然會嚴加看管。
且就算她費盡千辛,當真繞開了庵中人的看管,又有哪裏可去?
寄給母親的信遲遲得不到回音。
她對家中如今的情況一無所知。
就算知道了,也不一定回不去。她本就不受長輩喜愛,在家時又那樣頂撞父親,還私自下山,柳府如何願意認她?
至少現在還有吃有喝,有小院擋風遮雨,供她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