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但周靜確確實實是為韶聲添了大麻煩。

等韶聲的車拉好的行李,與周靜一道重新上路,行到渡口之時,柳家的船早已開走了。

至於周靜自己訂的船家,是與別家拚著的,也錯過了時間。

此時河上的船,要不就是已經載滿了人,要不就是空位不夠,不夠周家一家人,再加韶聲與紫瑛主仆二人。

周靜無法,歉疚地對韶聲說:”是周某對不起柳小姐。隻能請小姐與我周家內眷一道,在馬車上稍候,周某去找找,有沒有別的法子。“

”哦哦,好的,謝謝周大人。“韶聲依言上了馬車。

不遠處的京城,就是在此刻被攻破的。

戰火很快便蔓延到了韶聲所在的渡口。

具體的情狀如何,韶聲不想記得。

她願意記住的,隻是周靜在最後一刻,找到了一艘貨船,保全了所有人。

周家人口雖簡單,但加上家丁下人,也有四五十人。

貨船的船艙小,這麽多人聚在一起,難免擠擠挨挨,更顧不上什麽主仆之別,男女大防。

也讓整個艙裏,被人堵得密密實實,呼吸之間,淨是汙濁。

韶聲本來緊緊扯住裙角,用帕子捂住口鼻,將自己縮在角落,不想蹭著人,弄髒了裙子,墮了清流之家的貴女的形象。

卻沒成想,她本就有些暈船,站著的是最不透風的地方,再捂著帕子,使呼吸不暢,症狀便更嚴重了。

她不禁蹲在地上,弓起身子,壓住胸口,避免嘔出來。

”小姐,小姐?“紫瑛隨著韶聲蹲下,輕輕撫摸她的背,想讓她舒服一點,”要不要出去吹吹風?“

”不、不必。“韶聲埋著頭,擺擺手。

她不想讓自己狼狽的樣子被人看見。

”都這個時候了還端著。真有病。“頭頂忽然傳來人說話。

韶聲抬起滿是冷汗的臉,看見——是周靜的女兒,周小姐。

她的聲音如她的人一樣,文文弱弱的,說出的話卻如同銳利的尖刀。

韶聲隻於商山行宮與她同乘過,記憶中她待人和氣,並不尖銳。

故而,這讓韶聲有些愣住,來不及作出什麽反應。

”看什麽看,我又沒說錯。“周小姐轉過臉,”明明是韶言姐姐要來幫我們。你假惺惺地搶了她的功,不就是為了攀上我父親。如今攀上了,怎麽,又嫌棄我家沒本事,沒讓你坐上瓊樓寶船,所以身體不適了?“

”見人便用帕子捂嘴,生怕百姓沾你一點。柳家家風嚴正,一門名士,怎麽出了你這個不知人間疾苦的醜惡東西!真是朱門酒肉臭!“

周小姐越說越不留情。聲音當然也不知不覺地提高了。

“不願吹風?我看是大小姐不願屈尊和賤民站在一處吧!”

“容兒!休得無禮!”

周小姐閨名單字一個容。

周靜本在與船工敘話,轉頭看見韶聲蹲在地上,正想上前詢問。剛走近,便聽見女兒的聲音。

他一個箭步衝上來,一手抓住女兒的手腕,一手揮向她的麵頰。

“啪”他的耳光落下,發出清脆的聲響。

“父親!”周小姐不敢置信,下意識地捂住臉。

她白皙的臉上立刻浮起了鮮紅的印記。

“給柳小姐道歉!”周靜喝道。

周小姐瞪著她的父親。淚水在她眼眶之中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你打我?你為了她打我?”她的聲音裏帶著哽咽,“母親還沒去多久,你就另尋新歡,還為了這個狐狸精打我?”

話音落下,她推開擋在身前的周靜,捂著臉就往外跑。

”柳小姐,小女頑劣,讓你見笑了。“鬧到這份上,周靜也隻能草草向韶聲道過一聲歉,立刻就追在女兒後麵出去了,“容兒!”

”小姐……“紫瑛擔憂地看著韶聲,擔心她會把周小姐的話放在心裏。

”沒事。“韶聲此時已被左搖右晃的船艙,顛簸地什麽都不能想了。隻能從咬緊的牙關中,吐出虛弱的兩個字。

她沒精力去細聽周小姐在說什麽。耳邊稍有吵鬧,都會讓她整個人都不適。

臉色慘白,身上的冷汗,也已起了好幾陣了。

紫瑛伸手摸上韶聲的額頭,被滿手的冷汗嚇了一大跳。

”我們去甲板上。“她不由分說地架起韶聲,要帶她往更舒適的地方去休息。

一直到天黑,韶聲才適應了船上,眩暈的症狀略有緩解。

貨船沒有多少住人的地方。

本來,周靜將唯一的臥室留給了女兒和韶聲,想讓她們住得舒適些。自己則帶著兒子與家丁,和衣臥在貨艙之中。

韶聲知道周小姐不喜歡自己,怕等下又吵起來,使周靜為難,便主動說:”不必,我也同大家一道。周小姐年紀小,應當住得更舒適些。”

自己現在不過是孤孤單單的弱女子,能沾光坐上周靜找來的這艘貨船,逃離戰火中的京城,已經是萬幸了。

如今是別人的屋簷下,怎麽能不低頭?

何必挑三揀四,惹人不快?

韶聲想。

周靜本想勸:“柳小姐,我觀你有些暈船,還是……”

周小姐聽父親又勸,正想發作,卻被一旁的韶聲搶了話頭:“我已經大好了,不必再波折。”

韶聲怕她又說出什麽不好的話。

“那便委屈柳小姐了。”周靜見狀,隻得滿懷歉意地作罷。

夜漸漸深了,月光黯淡,星星卻如螢火,散落在空中。

韶聲折騰了一天,又累又困,抱著膝蓋,終於倚著貨艙裏的箱子睡著了。

隻是在夢裏,她不得不直麵白日裏城破時的光景——

滾滾的濃煙在眼前升起,白日裏看不見火光,隻有黑灰的煙塵伴著熱浪,使人的視線完全模糊。

鮮血與焦糊的味道彌散,充斥著鼻腔。

喊殺聲如同悶雷,在身邊一個接一個地炸開,沒有停止的時候。

旁人的血肉濺到了衣服上,很快又被地上的火舌一齊燎盡。

著甲的人手持兵刃,四處追著人砍殺。

地上堆著的屍體越來越多,韶聲穿過其中,跌跌撞撞地,奮力向前跑著。

眼看就要跑到了,麵前卻有人持刀跳出來。

她看得分明,眼前的刀刃砍得起了卷,醃臢的血肉凝於其上,混著泥土灰塵,變得黑不黑紅不紅,要落不落。

手起刃落。

”啊——“韶聲逃無可逃,伸手護住臉。她想發出尖叫,但喉嚨裏已經沒有聲音了。

她猛然坐起,睜開了眼。

入眼的是簡樸整潔的靜室。麵前有打坐的蒲團,窗外是蔥鬱的竹林。

她早已經不再那個船艙裏了。

隻是她又做了那個夢。

夢到她離開故京城的那一天。

那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感受到什麽是叛軍,什麽是流民。

而不是貴女們在玩笑打鬧,或是為攀比家中勢力而附庸風雅時,輕飄飄說出口的詞語。

真的會死人。

死了好多人。

就在柳家全家離開京城的那個早晨。

在她麵前。

叛軍真的來了。

齊朔說得對,京城動**。

商山巡狩後,就已經有了山雨欲來之勢。

可韶聲什麽都不知道。

齊朔說的時候,她不信。

臨走之時,柳韶言轉述祖父的話,她沒什麽感覺。

——直到旁人的血噴到她的臉上。

當日,韶聲幫助周靜安置行李,耽誤了時間,沒同柳家人一道走。

等他們趕到渡口,柳家的船剛剛開走。

城中的戰火,似乎在瞬時之間,便衝天而起,又瞬間蔓延至身邊。

幸得周大人尋到一艘貨船,掐著時間冒死逃離,他們才得以保全性命。

從急行的船上朝北望去,渡口被兵士把控,不知道是叛軍還是王師。運河裏全是死人。

泡得鼓鼓脹脹,破爛的衣服被撐開,青青白白地浮在水麵上。

至於韶聲幫周靜保全的公文卷宗,很幸運地跟隨著周靜,輾轉多地,仍然保存著。

再之後,世道就亂了。

連天子也逃出了京城。

至於現在?

周靜重義,堅持將韶聲送回了平江府澄陽縣的柳家故地。

而後,便一路追隨天子。

臨走前,周靜對柳大爺留下話說:天子陷於危難之中,他此去前路未卜。韶聲青春年少,不該蹉跎在他這年近半百的中年人身上,兩家可現在解除婚約。

柳大爺是這麽回的:

他吞吞吐吐:“實不相瞞,小女韶聲對汝寧你,情根深種。你也知道,在故京之時,她便……若我強要她退婚,恐怕她要承受不住……”

周靜聽罷,誠懇答:“某實當不得二小姐深情。若小姐願意等,可以等,他會在一切穩定後,繼續履行婚約,期間不另娶他人。若小姐改變主意,可自行婚嫁,隻是希望到時候,能將消息遞予某。”

柳大爺等的就是這句話。

“好!汝寧,望一路坦途!”他眼中含淚,向周靜揮手送別。

前腳送走周靜,柳大爺後腳就將韶聲送至澄陽附近,雲仙山上的雲仙庵裏,做了帶發修行的居士。

對外說是她因未婚夫不告而別,心中鬱鬱,終於不支病倒。去雲仙庵裏做居士,一是修身養性,調養身體,二是為遠行的未婚夫祈福,盼他早歸。

待周靜回轉,有了迎娶她的消息後,再還俗回家。

柳大爺為何這麽做,大概是有這些緣由。

首先,柳家以清名聞於世,清流之家的女兒結了婚約,自然要為未來的夫君守貞,怎能因郎君遠行而退婚,琵琶別抱?

再者,韶聲隨著周靜一路奔逃,她一介女流,又無家人陪伴,路上的事情,誰也不知道,誰也說不準。這樣的姑娘,怎麽好再配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