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斷離恨(4)
江辭月想過很多種再見段折鋒的方式。
以這魔頭的行徑,以及過往中的斑斑劣跡,要想闖入這個山海繪卷小洞天,實在有無數種辦法:例如串通內鬼裏應外合,或是煽動叛亂攻心為上,又或者幹脆圍三缺一,以最血腥殘酷的法子來貫通出入。
但江辭月沒想到,段折鋒是一個人走著來的。
沒有那勢焰熏天的狻猊座駕,沒有那俯首帖耳的三千妖魔。
隻是一個普通的月明夤夜,段折鋒敲響了清淨小院的院門,問道:“小師兄,我知道你在裏麵,開個門。”
江辭月:“……”
門打開的時候,江辭月又是一怔。
眼前的段折鋒是記憶中的師弟——他少年模樣,穿著一身單薄的黑衣,幽深的雙目裏有時帶著笑,又有時是對這個凡世的淡淡譏嘲。
但他看著小師兄的時候,總是帶著笑的。
江辭月忽的移開視線,同時說道:“你不該出現在這裏。”
段折鋒笑道:“那可好,我最喜歡做小師兄說‘不可’的事情了。”
他說完,小師兄果然氣惱了:“你可知道這是山海繪卷之中,是屬於我的法寶洞天,這裏無數人想要取走你的性命,你還敢獨自一人現身?”
段折鋒欣然點頭道:“總不能再帶一個來煞風景。”
江辭月卻沒有讓開身位,隻冷冰冰盯著他道:“你是覺得我不敢動手?還是不會?於公,你是禍亂天下的魔頭,於私,你更是出身我靈犀門的叛逆之徒,我現在就該動手將你鎮壓。”
“小師兄既不敢,也不會。”段折鋒無奈歎了口氣道,“於公,你先前剛與羅刹隱大戰一場,別人不知其中細節,我卻知道——你當真還有那個餘力,與我再戰?”
江辭月沒有說話。
“於私嘛,”段折鋒便向著院中杏花樹下走去,低低地壞笑著,“春日遊,杏花吹滿頭……”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韋莊的這闕詞,講的是私相授受之事。
換句話講,**。
江辭月當即惱羞成怒,差點要抽出劍來砍了這混賬師弟。
段折鋒隻是笑,望著清淨小院裏的陳設,歎氣道:“小師兄是念舊之人。就算是這裏也一如從前,甚至不知道多添件家具。”
他說著,自在地找到樹下的桌椅,揮袖一拂,就坐在了那棋盤前。手指撫觸到粗糙的黑白棋子,果然也仍是少年時一起製作的粗劣。
回過頭再看角落中的藥架,其上鋪的整整齊齊的香料與紅紙,也還是那時一起卷香用的模樣。
甚至一探手,還能找回數十年前的回憶,替小師兄卷起了熟悉的靈虛香。
江辭月一時不知該如何麵對這個場景,他幾乎要以為這仍是在夢裏。
他於是站定了,沒有再去段折鋒的近前,隻是低聲地問他的背影:“你來我這裏,隻為了敘舊嗎?”
“是啊。”段折鋒頭也不抬地回,“我知道我說服不了你,你也知道你說服不了我。你我本是一樣的固執,又何必費那個功夫。你若有什麽別的問題,倒是可以問我——我知無不言。”
江辭月冷冷道:“確實知無不言,但有沒有說真話就不知道了。”
“咳,”段折鋒於是補充道,“從小時候起,我幾乎……一般……通常來說,不會騙你。最多有那麽一二……五六……不超過十次,迫不得已說了些假話。”
江辭月:“包括這一句?”
段折鋒:“……好吧,這一次保證不騙你。”
江辭月:“那就以我的性命起誓。”
段折鋒斷然決然地:“不行。”
江辭月:“………………”
片刻後,江辭月走上前來。
段折鋒以為他要拔劍砍上來了,沒想到江辭月走到旁邊,撩起袖子地研磨起了香料,同時嫌棄地說道:“你的手藝還是如此粗疏,製出來的靈虛香隻能算作三等。”
段折鋒道:“畢竟你師弟已經做成了魔尊,平素別說製香、敬神,都是等著別人來上供的。”
江辭月:“聽聞你在幽州大行掠奪,搜刮金銀財寶、童男童女無數——”
“可不敢。”段折鋒挑眉,“金銀財寶就罷了,怎麽還傳的出童男童女來?”
江辭月瞥了他一眼,就像小時候審視那逃了課的小師弟:“你連天柱都已經毀了六個,還有有什麽好怕的?”
段折鋒想了想:“懼內。”
“你。”江辭月無語片刻,收了他卷好的三炷香,就敬在一座空白靈位前。
靈位是空白的。
不敬天地,因為天地不仁,更危在旦夕,反而還等著一眾凡人去解救。
不敬鬼神,因為輪回已歿,萬千魂靈無所去處,倒不如魂歸故鄉,魂飛魄散落個清淨。
不敬蒼生,因為蒼生蒙昧,受困於囹圄天地間不得解脫,乃至於視施救者為仇讎。
……這些事,江辭月都不曾對外人提醒過。
可段折鋒知道他的意思,哪怕他們從未聊過這個話題。
於是魔尊也拈了一炷香,隨手插進了香爐,道:“不妨敬奉我們自己。”
“‘我們’……是指修道者,還是妖魔?”江辭月問。
段折鋒搖搖頭:“是‘我們’這些蒙昧無知、苦苦掙紮求存的凡人們。”
江辭月想了想,點了頭,便雙指並攏成劍指,在這靈位上遙遙刻下了“人”這個字。
於是正魔兩位魁首,便在這生死存亡之際,在這清淨小院之中,談笑間卷完了靈虛香。
江辭月這才問:“如今隻餘建木天柱,就在我這洞天正中。你準備何時動手?”
段折鋒說:“你若同意,今晚動手。”
“我不同意呢?”
“也是今晚。”
江辭月的手指不覺間微微一顫,他放下了手中的東西,站起身看著段折鋒,許久後澀然道:“建木天柱……也消失之後,會怎樣?”
段折鋒想了想道:“起先不會怎樣,山海繪卷畢竟在你庇護之下。待我成事之後,就會帶殺劍去往東海歸墟,覆滅歸墟之後,八大天柱全數崩毀,此世就將不存,隻餘一片鴻蒙。屆時你以生劍劈開這鴻蒙,想必便是新的天道之始。”
說到此處他停了一下,笑道:“當年在陰陽倒錯幻境中,師兄也是如此作為,想來應該並不陌生。”
江辭月一時不知如何作答,過了很久,才說:“你容我再想想。”
“小師兄,”段折鋒道,“我知道你並不需要多想,等到那時,自然便會做出抉擇。你一直都是我認識的那個江辭月。”
不論發生什麽,江辭月始終是那個堅實可靠的求道者。
相信他不會做出錯誤的選擇。
江辭月也知道,他不該,也不能阻止段折鋒。
可他如何舍得?
怔忡中,隻見段折鋒卻取出一壺清酒,擺在桌案上,又笑道:“這回不用逃課,也不用破戒,來喝酒便是。”
江辭月接過酒杯,一飲而盡,說:“好。”他一看就是不常喝酒,玉色的麵頰染了星塵般的柔紅。
過了一陣,江辭月說:“倘若沒有生、殺二劍,沒有靈犀門,沒有師尊。你我師兄弟就做兩個尋常的求道者,晨鍾暮鼓,朝生暮死,也沒什麽不好。”
段折鋒心想“這怕是不能”,世間非命之人本就罕見,何況是江辭月這般的道心呢?想來不論如何都是逃不掉這一劫。
但他沒有說出口,隻是忽然有興致說道:“小師兄,你可知道,當年若是沒有在井中相遇,你就得來段府拜會,帶上你的靈犀石,來找有緣之人……”
他說著,喝了一口酒,笑道:“後來,滿池頑石都開了花,你說我有仙緣,讓我跟你走。我不在意仙緣,卻願意相信你,於是什麽也沒拿,就跟著你一去經年,再沒有回到人間。”
江辭月聽他說的若有介事,不由側目看去。隻見到許久未見的小師弟一襲黑衣,如披華光,正垂目看著盞中皎皎月輪,這一幕何遜於滿池靈犀花開?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這些年來,即便是最深沉最旖旎的夢裏,江辭月也再未見過這樣溫馨的場景。
突然間,江辭月心中就有了決意:“罷了,你要做的事,我自知無法阻攔。但我有一個條件。”
段折鋒挑眉:“哦?”
江辭月說:“再給我三天時間,就當是……就當是重溫舊夢,你再做我三天師弟。三天之後,隨你怎樣。”
段折鋒手持酒盞,眸光深深望進江辭月的眼眸深處,像是發現了什麽,又像是單純的寵溺,隻低低笑道:“小師兄這般求懇,莫說是師弟,就算是夫君也當得。”
“不準口出胡言。”江辭月站起身,肅容看著他道,“既然是我門中師弟,就乖乖聽話。”
“好。”段折鋒於是正襟危坐,“師兄要做什麽?”
江辭月沉思片刻:“……功課。”
“……啊?”
“做功課去。”江辭月無情道,“今日讀《太上洞玄真經》一篇,《渡厄經》一篇,注釋千字予我。”
“……”
段折鋒看著江辭月。
江辭月看著段折鋒。
片刻後,段折鋒忽而展顏笑道:“今日我忘了做功課,小師兄,你的借我一用。”
說罷,他不由分說,拽著江辭月就向房內走去。
江辭月的聲音很快又急促起來:“你……你功課歸功課,不準碰我腰帶!”
“好的,師兄。”
“那你這是在作甚?!”
“剛才騙你的,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