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定風波(6)

同樣是深陷夢境之中,清淨小院裏是一番景致,但對於合浦龍君來說,卻又是另一件事了。

距離他受困進入夢境,已經有一段時間。

合浦龍君不斷夢見自己的記憶,從他從龍蛋中破殼開始,到修道伊始、初識劫雷,再到鎮守合浦郡,年華老去,邁向生命的最後階段……

長達兩千歲的人生,在那浩瀚日月之下,轉瞬即逝,如雪泥鴻爪,再無蹤跡。

然後……

在無赦魔尊搗毀輪回天柱之後,世間生死綱常已亂,他又會何去何從呢?

合浦龍君一閉眼,一睜眼,突然卻發現自己在戰場上。

風沙漫天,烏雲蔽日,濃烈的血與硝煙味隔絕了一切感官,唯有眼前的敵人那餓狼般的眼神,令他心跳狂亂,呼吸急促。

——這是戰場!不戰鬥的話會死!

合浦龍君握緊手中長槍,繼而催動身下的戰馬,快速向著前方那名小卒衝鋒。

他本以為自己武備精良,殺一個無馬的小卒理應手到擒來,誰知那小卒竟然使出奸計——一把揚出手中的沙塵,灑入戰馬的眼中,將其驚起。

作為騎士,合浦龍君本能地催動術法,卻忘記了此刻自己隻是一名普通人,沒有任何神異手段可用。

刹那之間,勝負已分,一柄斷劍沒入了合浦龍君的胸膛。

他瞪大雙眼,不甘心地伸出雙手去抓,卻隻在敵人的臉頰上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生命的活力迅速從他身上流逝,合浦龍君仰麵倒地,在最後一刻才看穿了那漫天黃沙——

風沙之上,竟是兩隻執棋的巨手。

整片沙場,竟是一座碩大的棋局。

而他們這些生死搏殺之人,都隻不過是他人的棋子罷了……

合浦龍君不甘地呢喃道:“區區一卒,怎能殺將?”

天下沒有這樣的棋局,沒有這樣的規矩!

然而,隻聽他身前那名小卒堅定地說道:“抱歉,我必須活著。”

豁然一黑,又是徹底的死亡。

合浦龍君脫離了凡人軀體之後,反而心中清明:對了,這是無赦魔尊專為自己所設下的幻境,無論怎麽不合情理,怎麽波譎雲詭,都必然是為了動搖自己。但不管他怎麽做,自己隻要道心堅定,不為魔道所迷,就不至於讓對方的陰謀得逞!

現在看來,這座幻境也不過如此。

“天下為局又如何?”合浦龍君低低道,“老夫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經不為此等殘酷的天命而哀歎了。”

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下一刻他睜開眼睛,再次看見了這片風沙戰場。

但此刻,他竟然是一名衣著破爛的小卒!

腳踩過泥濘之處,渾身疲憊不堪,卻還要麵對對麵兵強馬壯的一名將領!

“這是為何?”合浦龍君睜大雙眼。

隻聽天空中轟隆雷聲響起,那執棋之人歎息著說道:“為了勝利,我選擇兌子。”

兌子!

那執棋之人明知道一名小卒不可能戰勝敵方騎將,但是為了勝利,卻選擇讓小卒去送死,隻為能拖住敵方一回合罷了。

這也是殘酷的天命嗎?

“必死之局,我為何要去?”合浦龍君深吸一口氣,回頭看去,隻見棋局上那條楚河漢界化為滾滾大江,阻攔在自己身後。

執棋人道:“過河之卒,有進無退。”

過河之卒,有進無退!

合浦龍君心中盤算:即便後退,也勢必要被戰馬追上。屆時自己無力渡江,憑白耗費體力,隻會將最後一線生機給葬送!

說來遲實則快,就在合浦龍君思索之際,敵方將領已經拍馬而來。

眼看那銳利的鋒刃就要衝向自己,合浦龍君忽然看清了對方的麵孔——分明就是自己!

不,是上一世的自己?

來不及思考了,他下意識地矮身攥住了手中唯一的武器,同時左手在地上抓到一把塵土,接著就向那戰馬的眼中撒去!

隨著一聲嘶鳴,那戰馬果然受驚立起,起作用了!馬上的將領也愣了一瞬!

合浦龍君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合身而上,用盡渾身的力氣,將自己唯一的斷劍送入了敵人的心口——

他殺死了上一世的自己,作為騎將的自己。用上一世學來的方法。

眼看著與自己不甘地死去,他心中百味雜陳,不由自主地歎息道:“抱歉,我必須活著……”活著走出無赦魔尊的幻境!

然而,話沒有說完,他已經愣住。

因為這句話,他剛才聽到過。

黃沙漫天,萬千兵卒如幻影般穿行而過。

合浦龍君站在其間,恍惚間看到,每一名小卒、每一名將領都是自己的麵孔,每一個自己都不甘地在沙場上拚殺,誓死走出這片幻境。

可他死後,卻依舊困頓其中!

合浦龍君仰頭望去,看見那執棋之人猶如天神一般,以冰冷的眼神望著這一切。

——如此多生命,如此多不甘,自己這麽多的輪回,難道都不能擊破這場幻境?

合浦龍君憤怒地指天:“老夫修行中人,本該逆天行事——你既然不配為天,就給我滾下來!”

轟隆。

隨著一聲驚世雷聲,合浦龍君手持破劍,就像每一個經曆雷劫的修行者一般,傷痕累累,卻將雷劫斬碎。

他要殺死執棋人,主宰自己的命運!

轟隆。

當合浦龍君再次睜開雙眼,就發覺自己好端端地坐在一副棋局之前。

那棋局中黃沙彌漫,正是剛才的戰場。

而自己手持一枚白色棋子,正欲落下。

眼前的殘局已經行至一半,敵方騎將眼看就要破河而來,直逼自己老巢,難道要任由他**嗎?

不,他手中正有一卒!隻要犧牲掉他,便可以阻攔敵方攻勢!

合浦龍君下意識要將棋子落下,卻聽見手中棋子大聲問道:“為何如此?”

他下意識地答:“為了勝利,我選擇兌子。”

卒子怒罵:“必死之局,我為何要去?”

此時此刻。

合浦龍君心中震撼難言,執棋之手遲遲不能落下。

他抬頭看去,隻見棋盤的對麵,執黑棋者麵目籠罩在黑暗之中,正低低道:“唯有這場棋局的勝者,方能離開幻境。而輸的人,會被抹去一切記憶,重新開始這場對局。”

“為了離開幻境……”合浦龍君深吸一口氣,“無赦魔尊,我必須贏你!”

說罷,他將手中白子落下,正放在楚河漢界之前!

“過河之卒,有進無退!”

他要逼著這枚棋子與地方騎將廝殺,因為他知道這是唯一的出路。他亦知道,這名小卒最終將會獲勝,無視規則,亦無視天命!

啪。

棋子落下。

敵方騎將敗退,這名小卒奇跡般地踏過河界,看見了無限的戰場,也看見了敵方的元帥。

“將軍!”合浦龍君大聲道,“我已經贏了!”

他顧不上戰場中,那些怒罵著天道不仁的自己,也顧不上沸反盈天的棋盤。他隻知道自己贏了這場棋局,就理應能離開幻境,離開這場輪回。

但在離開這裏的最後一刻,他竟然看到了棋局對麵,那執黑之人……

赫然……

也是自己……

“輸的人,將會被抹去一切記憶,重新開始這場對局。”

執黑之人,合浦龍君深深歎息,於絕望之中,沒入了無邊的黑暗裏。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將會忘記這一切。

他會發現,自己竟突然出現在戰場上,還是一名騎兵,他必須要殺死對方的小卒……

“不!我分明已經贏了!”

合浦龍君怒喝一聲,將手中棋子丟出。

隻聽啪一聲響,棋子果真墜地。

而他滿額冷汗涔涔,猛然站起身,將手中的棋盤推翻,無數的驚懼和惶恐在心中翻騰而起,宛如毒蛇一般噬咬著搖搖欲墜的道心。

他驚魂未定,察覺自己依舊在這個執棋幻境之中,但卻已經逃離了那個生不如死的輪回。

此刻,坐在他對麵的人,分明是一個黑發、盲眼的少年。

這是幻境中除他之外唯一一人,所以這少年必然就是……

“無、赦、魔、尊。”

合浦龍君一字一句地說道。

盲眼少年笑了笑,並未理會掀翻的棋局,而是好整以暇地把玩著手中最後一枚棋子。

“敖濋,仔細想一想,你真的贏了嗎?”

“我……”

合浦龍君早已汗流浹背,恍惚之間,幾乎以為在少年人修長手指間拿捏的還是棋子,還是自己。

自己就是那枚棋子,淪落於無赦魔尊股掌之間,無助而彷徨的無名小卒!

他想起來了,想起來自己剛入幻境之時的記憶,那些因為輸掉對弈而被遺忘的記憶!

那時,魔尊說:“合浦龍君,不如我們來對賭。我這裏有一殘局,允你無限次地挑戰,隻要你能獲勝一次,我就驅散幻境,從此於你龍族秋毫無犯,如何?”

而他說:“隻需贏一次麽?”

“不錯。”魔尊道,“但是每次輸棋,你都會忘記進入幻境後的一切,相當於重新開始。如何?”

“就算忘掉一切經驗……”合浦龍君傲慢答道,“但無限次地挑戰,無限次地輪回,我不可能次次一樣。但凡有一次找到正確的道路,那就是你輸。”

“是麽?”魔尊雙手交疊,黑眸深邃,笑容雲淡風輕,“那我就賭你次次一樣。天命所定,永墜輪回。”

天命所定……

永墜輪回……

如今……

那盲眼少年——無赦魔尊伸出一根手指,淡淡道:“外界彈指一瞬,你已在此處幻境中輪回一萬三千次,每一次都一模一樣。你贏了,可也輸了。”

“為何……如此……”

合浦龍君閉上雙眼,隻覺世間萬物、森羅萬象都從眼前消失,自己的道心猶如千瘡百孔,就在魔尊的注視下搖搖欲墜!

“我為何就像一枚棋子,永遠都走一樣的路?”他惶惑的如同初初修道的孩童,充滿了對世界的不信任。

而魔尊坦然答道:“因為這天道要你生而為合浦龍君,要你傲慢無知,要你兩千歲來不能飛升,要你此情、此性不可更改——要你做一枚無知無覺的棋子,卻誤以為一切選擇都出自自己的本心。這便是這個世界的天道。敖濋,你想明白了嗎?這樣的天命,你打算遵從嗎?”

合浦龍君怔然呆坐,許久不能言。

但他看到,魔尊手中那最後一枚棋子,正是自己的模樣。

那卒子字字清晰,指天怒罵道:“老夫修行中人,本該逆天行事——你既然不配為天,就給我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