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定風波(5)
回憶如白駒過隙,瞬息而沒。
江辭月隻是一恍神的時間,已見到夢中的段折鋒向著自己走來,帶著深沉笑意的雙唇開合,吐出魔頭蠱惑的話語:“既然隻是夢境而已,何不重溫舊夢?”
江辭月麵色無波,隻是長睫微顫,淡淡道:“此乃龍君壽宴,你身為魔尊,不該在此。”
段折鋒笑道:“所以我是假的。”
江辭月卻道:“但你行事……自幼乖張,破壞規矩不在話下,從來都敢兵行險招,所以就算親身出現在壽宴上,也不是不可能。”
段折鋒挑眉:“所以我又是真的?”
江辭月沉吟片刻,又沉穩道:“你麾下豢有數頭夢貘大妖,對於夢境之事知之甚詳……”
“究竟是真是假,掌門真人也說不準了?”段折鋒笑著走近,宛如一頭正在蠱惑人心的夢貘般,向江辭月說道:“小師兄,我回來了。你可曾想我?”
唰。
迎接向段折鋒的,是一截雪亮的劍光。
這是他未曾設想到的回應,這時再抽身激退也有些來不及了,隻見江辭月的這道劍光貼麵而過,削下了一縷銀白的發絲。
“我們都已經變了。”江辭月靜靜看著這縷發絲飄落而下,淡淡答道,“無論你是真是假,我隻需要——一並斬斷!”
隨著話音落下,如練劍光刹那間鋪展開來,宛如雲破月出,光華瞬間照徹了一切迷霧。
段折鋒未曾出招,反被江辭月截截逼退。
他的小師兄這一次毫無留手,上來便是淩厲的劍訣,就像在斬妖除魔。
不,他就是魔。
段折鋒一路推到清淨小院之內,終於退無可退。
眼看江辭月咄咄逼人的劍光近在眼前,段折鋒眉峰一凝,若有似無的魔氣就要從身後襲出,但就是這一瞬間罷了,到底還是收了回去。
他拔出了殺劍無赦,抵擋住了生劍無欺的進攻。
雙劍在多年之後的首次聚首,便發出了無比歡悅的鳴叫。
一觸即分。
而師兄弟兩人的這場決鬥,竟然就如當年在靈犀山門上,在靈犀真君的見證之下,那場青澀的對決一般。
一招一式,乃至於錯身而過的衣袂都十分熟悉。
而這一切也終於停留在熟悉的那一幕上——
段折鋒的劍沒入了江辭月腰封之中,劍尖堪堪停留在那枚龍印的殘痕上——早在多年之前,段折鋒就已經為江辭月解除了龍印的盟誓。
而江辭月的那一劍,也留在了段折鋒肩上的龍印處。
隻不過,這一次他沒有留手,他讓段折鋒流了血。
魔血很快沁出了玄服,血腥味令段折鋒的眼瞳中有赤色魔氣一閃而逝。
他緩緩道:“師兄,你果然變了。”
“我曾在天道之下發誓,要除魔衛道。”江辭月答道,“你曾經是唯一的例外。”
說罷,生劍無欺緩緩向前刺出。
江辭月問:“為何不躲?”
段折鋒已經不是當年初上靈犀山的那個段折鋒,假如他要對江辭月動手,隻需引發魔氣,化身天魔,便可以再戰三天三夜。
到時贏的人就不一定是江辭月了。
但他沒有這個打算,隻是淡淡道:“求仁得仁,為何要躲?”
他歎了口氣,又道:“時移世易,一切都會變。我曾經以為你是唯一的例外,江辭月,但是我好像錯了。”
聞言,江辭月的劍又前進了一分,他冷冷道:“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師弟,拔劍。你若是顧慮自己身上的龍印,不能對我出手,也可以現在就解除龍印,我不會多加幹涉——”
“沒那個必要。”段折鋒沒有理會肩上的傷口,隻專注看了江辭月一會兒,便笑著張開雙臂,說:“要殺便殺,江辭月,你從來不是那個多話的人。”
江辭月唇線緊抿,眼中殺意一閃而逝。
段折鋒倒是閉上眼,悠然長舒了一口氣。
這一刻他隻覺得釋然,因為想到很多事,包括前世他們的結局,也包括靈犀真君做過的一切,包括他們身上彼此誓約的龍印,也包括終於卸下重擔之時……
踏上修行之路,逆天而行;
做一個恣意桀驁的大魔頭;
然後死在江辭月手裏。
人生三大快事,夫複何求?
“倒也……不錯。”
段折鋒笑了笑,接著便感覺到江辭月的氣息突然逼近,在自己唇角印上一吻。
段折鋒頗為訝然地睜開雙眼,便看到江辭月欺身而上,一對琥珀色的眼眸中,倒映出清淨小院內外的漫天花雨。
江辭月喃喃道:“你騙我,師弟。”
他伸手拔下發髻上的玉簪,任由滿頭白發披散而下,於朦朧天光中染上玉色。
——江辭月這是在做什麽?
這一幕突然使得段折鋒沉寂已久的心聲再次跳動,他想問:“你——”
卻被江辭月打斷:“不準動。”
段折鋒剛想伸手,卻被江辭月按了回去,右肩上的傷口未曾處理,但那種撕裂的痛感卻漸漸化為了另一種酥麻。
巫山春色,朝雲暮雨。
江辭月身上的靈虛香氣近在咫尺,彼此的喘息聲亦清晰可聞。
段折鋒隻想問:“莫非你還以為這是夢境?”
而江辭月竟然哼笑了一聲,反問:“段折鋒,你覺得我是真是假?”
段折鋒啞然。
他似乎反被小師兄擺了一道,隻得答道:“自然是夢境。這裏都是假的,隻有你我二人是真的。”
江辭月將他留在榻上,自己反倒起身,攏了攏鬆散的白發與衣襟,拋下了一句:“隻許你騙我,不許我騙你?”
段折鋒:“……”
江辭月拂袖而去,關上門沒了蹤影。
留下段折鋒起身想追,卻突然“嘶”了一聲,恍然想起來:右手還被江辭月綁在榻上,真真是全程被小師兄罵得“不敢動”。
段折鋒躺倒回去,半晌後一手掩著眼前,低低笑了出來:“小師兄,你果然是學壞了……”
一會兒,段折鋒收拾起身,也推開房門,側耳一聽,便知道江辭月正在清淨小院後的溫泉中沐浴。
走到溫泉外,果然便見兩處屏風迤邐而開,雪白濃霧氤氳盤繞。
段折鋒就在屏風前,欣賞了一陣江辭月的剪影,道:“但你也不能這樣騙我,我還以為你真想殺我——”
江辭月冷冷道:“當年在靈犀山,你說你去去就回,我信了,但你騙我。”
段折鋒:“……”
江辭月:“後來在不周山,你說會告訴我真相,我信了,還叫你哥哥,但你又騙我。”
段折鋒:“……”
江辭月:“再往後,在黎國故都,你說會回來找我,我又信了。但你還是在騙我。”
“咳,”段折鋒右手成拳抵在嘴上,想方設法地為自己辯解道,“我隻是想保護你,小師兄。”
江辭月:“今天,我給了你最後一次機會說真話。你卻還在與我真真假假的猜謎。我氣得想‘殺’你一次,你倒好,直接在我麵前躺下了!”
段折鋒沉默片刻,深刻反思了一番:自己到底說過多少句謊話,就連這麽好騙的小師兄,最後都被逼成了這樣……
須臾,他前進了一步,放軟了語氣道:“小師兄,我保證以後不會騙你了。”
嘩然水聲響起,如珠玉四濺。
江辭月從溫泉中站起,霧氣中隱約可見玉山般的後背,但又很快覆在了重重深衣之後。
他換上衣物,恢複了冰魂雪魄般的外貌,才從屏風後慢慢走出。
麵對段折鋒的哄勸,江辭月道:“這夢境你索性也不必驅散了,這就把這座清淨小院搬去東海歸墟罷。我不止想把你鎖在院子裏,還打算把你鎖在歸墟裏,說不定一千年後你還能說出兩句真話來。”
段折鋒想了想,道:“若有你在,倒也不是不行。”
論臉皮,還是魔頭的厚。
江辭月終於說不出狠話了,思來想去,罵了他有史以來最刁鑽的一句:“混賬東西!”
段折鋒又想繼續哄生氣的小師兄,卻聽見身後傳來動靜。
從江辭月擺在一旁的山海繪卷後麵,鬼鬼祟祟地跑出來一直火紅色的小狐狸。
這狐狸便是多日未見的容雩了。
隻見它六條尾巴並在一起,同時灰溜溜地夾在後腿之間,耷拉著兩個大耳朵,恭恭敬敬地走出來呈上一個打開的絲絨盒子。
江辭月走上前,從中取出掌門令牌,掛在腰封上,又翩然走了。
段折鋒定眼看向這隻滿臉寫著“我是狗腿子”的狐狸。
容雩兩眼含淚,等著江辭月走了之後,這才委屈地哭天喊地:“尊上啊!!!三年了,三年之後又三年,三年之後又三年!我都快把山海繪卷當成自己家了!!您不知道我這些年在江辭月手底下是怎麽過的!!”
段折鋒道:“師兄為何不再與我動手,是你透露了真相?”
“不敢不敢不敢不敢!”容雩連忙搖頭,伸出爪子指了指身後的山海繪卷,小心翼翼地說道,“是那群稀奇古怪的‘穿越者協會’幹的,我什麽也沒聽懂。但當年山海繪卷成型之後,奪天地之造化,竟然可以遮蔽天機、延緩劫雷。那群自稱‘穿越者’的魂魄被江辭月救下了之後,一聽說可以住進山海繪卷裏,一個個的喜出望外,連夜把自己改名為‘紙片人協會’,然後就開始向江辭月泄露天機。”
段折鋒:“……原來如此。”
他倒是未曾想到,一時好奇,令江辭月做成了這道山海繪卷,還有這等效用。早該在他計劃中死去的穿越者們,反倒成了江辭月豢養的紙片人,就如當年桃源村的人們一樣。
那江辭月今日的這些奇怪行為,也就解釋得通了。
但解釋歸一碼事,生氣歸另一碼事。這回得怎麽哄小師兄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