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竊非命(6)

天色大亮。

段府卻一片兵荒馬亂。

一家之主段旻驚醒之後,在**翻滾喊痛,叫來大夫查看,卻不見身上有任何傷口。同時床邊還放著一張按了手印的認罪文書。

段旻一見文書便臉色煞白,不聽任何人勸阻,叫嚷著安排了轎子,直奔奉都衙門,然後親自敲響登聞鼓。

等奉都知府出來時,隻聽見段老爺驚天動地地叫道:“我要自首!我要自首!段折鋒是我害的,我要歸還段府所有的產業!”

身後有仆人大驚失色,拉住段旻道:“老爺,您失心瘋了……”

啪。

段旻回頭就是一個耳光刮了上去,臉色因為疼痛和怒火而扭曲著,大叫道:“我看你是想害我下地獄!畜生!別攔著我,我要自首啊!!”

有機靈的仆人眼看段老爺情況不對,快跑著去找夫人蔡氏,想要她出麵拉住段旻。

然而,同樣驚醒的蔡氏,卻一大早就拉著兒子段玉廷來到家廟之中。

家廟裏供奉有段氏兩位已故先人的排位,平日裏蔡氏因為心虛,並不會踏進來一步。今天剛走進一步,就覺得其中陰冷無比,隱隱有血腥味,仿佛裏麵曾經經曆過一場激烈戰鬥。

——那狐妖至今未歸,難道說就是被段氏亡魂給殺了?還是已經被閻王收走?

蔡氏不敢多想,匆忙點了三炷香,上前一步打開機關,看向那靈位後麵露出的特殊布置。

隻見在那靈位後麵,竟布置著一個小巧陣法,陣法當中盤旋著一塊尋常人不可見的純黑色玉牌。隨著機關打開,玉牌上不斷湧現的魔氣撲麵而來。

刹那間,家廟上空黑雲籠罩,一聲震耳欲聾的雷霆,驚嚇了方圓百裏之人。

蔡氏一咬牙,恭恭敬敬地將玉牌從陣法當中請出,陣法隨機黯淡破滅。

當玉牌被蔡氏收入袖中的那一刻,它臉色煞白地吐了一口血。

與此同時,段府上空的黑影發出一聲慘叫,消弭於無形——段府紫金色氣運登時再沒有阻礙,衝天而起,驅散了府內一切陰霾。

這玉牌就是蔡氏用以竊取氣運的魔器。

現在它取走玉牌,自身也同樣遭受重創,看向兒子道:“快走!萬萬不能讓使者發現!”

母子兩個除了玉牌什麽也不敢拿,驚慌向家廟外逃去。

但是走到門口,蔡氏卻怎麽也邁不過那道門檻,仿佛它有數丈之高,不論如何都剛好擋住了它邁出的步伐。

段府紫金之氣開始反噬了。

段玉廷驚慌地問:“娘,這怎麽辦?我們怎麽會出不去啊?”

“因為,段府裏還有一件東西,我們還沒有歸還……”蔡氏將牙關咬得咯咯作響,良久後才下定決心,從懷中掏出了一柄尖刀,麵露狠厲之色看向了段玉廷——

“那就是段折鋒的眼睛!”

轟隆。

黑雲如山嶽般壓迫下來,雪白的雷霆在其中霹靂。

響聲掩蓋了段玉廷的慘叫。

它難以控製,渾身長出了漆黑的羽毛,眼窩裏僅剩兩個窟窿在不斷流血,淒厲地問道:“為什麽!娘,為什麽!”

蔡氏冷冷道:“玉兒莫要怪為娘,隻有將東西都還回去,我們今天才能活著走出奉都,否則即使躲過了魔使的追殺,也要落在閻王爺的油鍋裏!要怪,就隻能怪你出生的那一年,被段府裏兩隻燕子啄走了眼珠子!你放心,娘遲早會為你報仇的!”

段玉廷從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它難以置信地蓋著眼窩,淒慘地哭道:“原來我沒有眼睛,原來我才是瞎子……娘,我看不見了,好黑,好黑呀……”

“不要叫,玉兒!我們先逃出去,隻要還有命在,娘遲早能把家業都掙回來,再偷一雙眼睛給你也不是難事!”

蔡氏一把抓住了兒子,迎著漫天黑雲,向著家廟外逃去。

然而,它的腳步突然停在了巷道外。

隻見在巷道的另一端,已經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他身後明明空無一物,但是在身後牆壁上,他的影子卻赫然出現了六條巨大的狐狸尾巴!

“鳲鳩,去哪?”男人漠然問道,“我侄子哪去了?”

蔡氏渾身羽毛炸起,在戰栗中不安地叫道:“使者大人……我、我也不知狐爺去了哪裏,他昨天跟段折鋒一起出去,然後再沒有回來……”

“鳲鳩,君上讓你鎮壓段氏一族的氣運,還賜你魔器,你卻私自圈養段家的獨子,用來攫取利益、自行修煉。看在你帶我侄子入夥的份上,這也就算了。”男人冷淡地說著,“但現在你無故潛逃,枉顧君上的任務,我就留不得你了。”

陰影之中,六條狐狸尾巴猛然張開,如魔蛇在黑夜中飛舞,殺機畢現!

……

嘩。

大雨瓢潑而下,將整個奉都籠罩在水色之中。

段折鋒站在屋簷下避雨,抬起手感受了一下掌心沁涼,黑色袍袖濕了兩分。

隨著一股清明之意,從冥冥之中傳來,他眼前突然有了細微的光亮。

外出時,他的雙眼上總是蒙著一層黑色絲綢,此時他睜開雙眼,能透過絲綢朦朧感受到外界景象。

他的視覺……正在慢慢回歸。

雨幕之中,江辭月從長街另一邊走過來,手中舉著一把青色的油紙傘,整齊熨帖的衣袖在水色裏氤氳。

這一幕如果在畫裏,應該會叫做《仙人雨行圖》。

江辭月是修行中人,不懼雨雪,但是卻擔心段折鋒著了涼,於是剛才去買了一把傘,匆忙又回來找人。

他看見段折鋒衣袖都濕了,就蹙了眉,低聲說:“抱歉,我來遲了。”

段折鋒說:“你從來不遲,我們繼續走吧。”

江辭月打著傘先走一步,另一隻手握住了段折鋒的,說:“你跟我來。”

其實段折鋒這時已經勉強能看見路,但他沒有說話,靜靜走在江辭月身邊,兩人一傘在大雨中漫步穿行。

街道兩旁的景色,不知不覺在大雨中朦朧了。

他們離開奉都之後,沿路前往城外不遠處的忠義祠,大雨仍未停歇。

忠義祠建在半山中,山路崎嶇難行,江辭月不知不覺中離段折鋒越來越近,側耳就能為他提醒前麵的坎坷,怕他一不留神會摔了。

段折鋒不動聲色,由江辭月牽著,很快來到忠義祠的大門後,終於有了屋簷的遮蔽,可以不用再淋雨。

這時,段折鋒還隻是衣襟下擺半濕著,而江辭月卻是半邊身子都濕透了,一向整齊的長發貼在後背上,還在滴著水。

“有人在嗎?”

江辭月禮貌地問了一句,將傘具收起放在牆角,推開了忠義祠的大門。

殿堂內安靜而莊嚴,正麵的大將軍像眉目威嚴,身旁有一位巾幗夫人像,則悲憫地低頭看向門口的兩人。

江辭月上前走去,見到大將軍像下寫著名諱,心中略微吃驚,回頭看了一眼段折鋒——忠義祠當中供奉的二人正是段折鋒已故的父母,而其背後的牆麵上則密密麻麻,又刻滿了剩餘陣亡的烈士。

江辭月並未多話,先從旁邊拿起三支香,手指輕搓點燃後,肅立鞠躬,將香插進了滿布香灰的香爐中。

作罷這些禮儀,他覺得心中靈感一動,似有一縷功德從那三支香中升起,冥冥中匯入了段府的氣運中。

天地在霧蒙蒙的雨中朦朧,但段折鋒眼前卻有三點微小的暖紅色光芒,那是剛點燃的香火在他眼前留下痕跡。

他依稀可以分辨出江辭月的身影。

前世他在黑暗中度過了十多年,恢複光明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江辭月臉上關心的神情。

這個人是他前半生漫漫長夜裏,僅有的一星燈火。

此時,江辭月走了過來問:“你要找的人就在忠義祠中麽?我看這裏沒有別人了。”

他們是來這裏找人的。

段折鋒回過神來,淡淡道:“或許不敢貿然接近生人吧。”便也摸索著低頭取了三支香,伸手上前去。

“小心。”江辭月下意識地伸出手抓住他,幫他點上香火。

又三炷香升起之後,室內似乎多了些煙火氣。

須臾,從忠義祠門外響起了腳步聲,一對毛發皆白的老婦人結伴走了進來,顫顫巍巍地上前來敬了香,然後回頭望向段折鋒,慈眉善目地問:“小公子看起來很眼熟,是不是段家少爺呀?”

段折鋒點頭道:“不錯,我來祭拜父母。”

兩位老婦人聞言肅穆,分別向段折鋒拜了一次,說:“我們兩個早年家住在段府隔壁,也曾經受過先夫人的恩惠,可惜當時年幼力微,不能在段家危難的時刻相助,眼睜睜看著小公子落入了賊人的手中,自覺非常慚愧,所以這些年來就結廬住在忠義祠旁,不時來打掃,為恩公夫婦守護祠堂。”

段折鋒不閃不避,受了兩位老人的一拜,接著回以一拜,道:“二位高義。”

——兩個看起來年近七旬的老太太,怎麽會說年幼的時候受過段折鋒父母的恩惠呢?

江辭月心中一動,雙眼運起法力向老婦人看去。

在法力籠罩之下,他清晰看見了兩個老太太手臂上羽毛密布,身後各自有一條剪刀似的尾巴,特征十分好認。

這是兩隻燕子精!

顯然也不是“家住段府隔壁”,興許就是當年曾經築巢在段府的屋簷下,得以遮風避雨,或許還有一飯之恩。

算一下時間,燕子壽命至多不過十年,確實應該垂垂老矣了,難得它們能一直記得段家的恩德。

兩位老太太見了段折鋒十分高興,連帶著看江辭月也很順目,慈祥地說:“外麵雨下得大了,俊後生趕緊去換一身衣服吧。這祠堂後麵就有廂房,我去給你們尋兩套幹淨衣裳來。”

江辭月看過其真身之後,知道燕子精沒有害過人,便禮貌地說:“多謝二位了。”

然後他很自然地牽起段折鋒,提醒道:“小心前麵門檻。”

兩人繞過前堂,找到後麵一間破舊的廂房。

這裏興許被很多流浪漢、行腳商暫時居住過,看得出來經常居住,但是也被兩位老人打掃得相當幹淨。受過這些小恩小惠的人未必會一直記得,但多數都會在祠堂中敬一炷香,那便又是段府的幾分功德了。

一會兒,老太太送來了兩件幹淨衣裳。

江辭月關上廂房門,將自己濕掉的衣服一件件褪去——因為知道段折鋒看不見,因此也沒有覺得要避忌,隻背對著他,想著盡快換掉濕衣服。

少年人雖然總是穩重沉著、不苟言笑的模樣,但這具年輕的身體充滿了青春的活力。褪下中衣,白皙的肩背一寸寸流露,常年鍛煉留下弧度剛好飽滿的筋骨;更衣時回過頭,形狀姣好的下頷上,剛好貼著一縷不夠穩重的濕發,更顯紅唇潤澤;脊柱挺拔,窄腰如弓,一滴水珠順著深陷的後腰,淌進了引人遐想的兩堆玉團裏。

他換好了衣服,又將頭發高高束起,戴上發冠,穿戴重新整潔熨帖,恢複了一絲不苟的禁欲模樣。

段折鋒隻換了外衣,然後就坐在椅子上,透過朦朧黑紗,靜靜地看著這活色生香的一幕。

他的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扣擊著。

——啊,差點忘了,江辭月後腰上的龍印,這時候還沒有刺下……怪不得,總覺得缺了些什麽。

——師兄好怕疼啊。今世再刺一遍,想必還是會忍不住叫出聲吧。

江辭月換完衣服,推開門看了一眼外麵。

這場罕見的大雨籠罩整個奉都,不知要持續多久。

雨下得太大,實在不便出行。街道上空無一人,忠義祠裏的幾人也都受困出不去。

眼看已經是午飯時間,兩位老太太親自下廚,給兩位年輕人做了飯。

江辭月本想推辭,他辟穀多年,早就習慣了不飲不食,最多用一粒辟穀丹。

但老太太們很是堅持,其中一位抹了抹眼淚,說:“當年段夫人常常以熱食饋我,我們無以為報,連她唯一的兒子都保護不好,實在太慚愧了。如今過去十多年,終於有機會能回報一頓飯,你們千萬不能推辭。”

話說到這裏,江辭月也就點頭答應下來。

這頓飯吃得不快,實在是江辭月不知道怎麽照顧盲人用飯,隻能不厭其煩地給段折鋒布菜、報位置。

段折鋒歎了口氣,說:“你顧你自己用飯吧。”

江辭月勉為其難,一盤菜嚐了一筷子,然後目光就落在那盤玉雪可愛的兔子形狀甜糕上,多用了一筷子。

段折鋒聽出動靜,問他:“這甜糕很好吃吧?”

“嗯。”江辭月放下筷子,並不撒謊,“但不可貪多,修行之人不能放縱自己的欲望。”

段折鋒捧著熱茶喝了一口,慵懶道:“為何不能呢?”

江辭月道:“修行之人不同於凡俗,一旦縱容自己沉溺於喜惡,把控不住自己的力量,很容易造成禍事。”

段折鋒笑了笑:“喜歡的人,當然要多親近;仇恨之人,自然是致其於死地,這都是人的天性罷了。如果不能從心所欲,那麽修煉本身就毫無意義。”

江辭月皺起眉,不知道如何反駁他。

不過段折鋒也沒有在意這個,而是將那盤甜糕放到自己麵前,舉起筷子,吃了一個:“嗯,確實很甜。”

江辭月:“……”

江辭月眼睜睜看著,段折鋒把甜糕一個個吃掉,隻剩下最後一個還可憐巴巴地蹲在盤子裏。

段折鋒壞笑了一下,將最後一個夾起來。

“一會兒如果還想要的話,可就沒有了。”

江辭月眉梢動了一下,眼睛看著小兔子,說的話卻很堅決:“不可貪多。”

“真的不能?”

“不能。”

段折鋒笑了起來,將筷子遞到了江辭月麵前:“張嘴。”

江辭月喉結動了一下,下意識雙唇微分的刹那,最後一塊甜糕就被喂了進來。絲絲縷縷的甜蜜在舌苔上蔓延開來,他一時吃驚的忘記了咀嚼,隻是睜大了雙眼,看著段折鋒的笑容。

段折鋒打趣道:“我逼你吃的,不算縱欲。”

說罷,他站起身,心情很好地離席了。

留下江辭月呆坐在椅子上,腮幫子動了兩下,耳根突然泛起了後知後覺的緋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