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臨二聖(5)
既然不能以真麵目出現,索性就隱藏得更徹底些。
段折鋒直接是以懷月公主的駙馬身份寫的請帖,廣邀黎國境內所有修行者,一同參與三天後的群仙饗宴,商討如何對付鬼王鍾九罹。
屆時,雖然宴會是在皇帝的後花園,但實際場地自然由他來掌控,多做一些偽裝也就是了。
隻有江辭月對這個計劃耿耿於懷:“我絕對不會再穿裙子。”
“你‘女扮男裝’就好。”段折鋒表現得很大度,“我看宗門裏的女弟子也都喜歡穿男裝。”
江辭月小聲抗議:“為什麽我非得是‘懷月公主’?我可以混在人群中。”
段折鋒憐愛地看著他:“真的麽?小師兄,這是需要演技的。”
“………………”
沉默十秒後,江辭月宣告放棄抵抗:“我知道了,我還是不說話,聽你騙人就行。”
至少這一點他很熟練。
江辭月鬱悶地轉過身,裁剪一些紙人力士以作備用。
他原本沒有做戰鬥的準備,然而段折鋒特意提醒道:“小心鬼王。”
江辭月動作一頓:“鬼王可能來襲擊宴會?”
“未必是偷襲。”段折鋒淡淡說道,“他如今實力不濟,想必不敢來硬的。不過,說不定會披上一張人皮,混進來打探消息。”
江辭月輕輕吸氣,道:“我知道了。”手中朱砂筆旋即換了個角度,在紙人力士身上畫起了符咒。
段折鋒打開客船上的小窗,外麵海闊天空,正是徐州運河較為忙碌的時候。
望著這和平而繁華的景象,他卻恍然想起前世,也是在黎國京都中,這條河被染成了紅色,所謂“血流漂杵”、“屍橫遍野”。
鬼王鍾九罹是為了恢複實力,而他是為了推翻瑤池天柱——
為此,哪怕犧牲黎國數萬萬百姓,也在所不惜。
那場大戰之中,江辭月來遲了一步,未能來得及救下黎國皇帝江虔,據說在見到戰場慘狀之後,他當場吐了一口血……
然後,江辭月就以“靈犀劍宗”的名義,向段折鋒下了檄文,裏麵列舉了無赦魔尊那些年來累累惡行、罄竹難書。
他說,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為師門除害。
隔著妖魔橫行的戰場,他們曾經有過短暫而遙遠的一次對視,他看不清江辭月的表情,就像看不透江辭月心中所思、所感。
而段折鋒那時已經殺紅了眼,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江辭月再也不會給他任何回去靈犀山的機會,他已經永遠失去了他。
整個黎國都在戰火中崩塌,化為一片廢土,萬千靈魂嚎叫著奔向地府,也奔向他的下一步計劃。
仔細想來,也許正是從那一天起,身為人的段折鋒才真正死去,留存於世上的便隻剩下那個以殺戮為道的無赦魔尊。
這些渺遠的回憶浩如煙海,卻又恍如昨日。
“……小師兄。”
段折鋒突然出了聲,走回到書桌旁邊,伸出雙臂將江辭月的背影圈在懷中。
江辭月手頭的動作抖了一下,朱砂筆畫出一個圈。他隻好無奈地將這張紙人廢棄,回頭問道:“又怎麽了?”
段折鋒雙目清明而冷酷,低聲在他耳邊道:“江辭月,如果有一天我陷入殺道之中,魔心示顯,無法自製,也許我會傷害你。答應我,一旦見到我身上這枚龍印激發……”——你要毫不猶豫地殺了我。
“噓。”
江辭月捂住他的嘴,無奈地說:“混賬師弟,現在知道墮入魔道不好了麽?師兄都已經替你想好了。若有朝一日,你真的被魔氣所影響、性情大變,那我就帶你去東海深淵底的歸墟,在那裏造一座真正的桃源鄉,沒有出口也沒有入口。我們兩個就這樣鎖在一起生活,我會看守你、監視你、保護你、照料你……直到我們鎖在一起化為枯骨,永沉歸墟。”
“那樣……倒也不錯。”
段折鋒低低笑了起來,捉住江辭月的手,低頭吻上了他的雙唇。
……
三日之後,黎國皇宮中,隨著朝霞飛舉,後花園裏忽然生出了雪白雲煙。
宮人們竊竊私語,卻不敢靠近,隻是遠遠地看著,隻覺雲山霧罩,一切都看不清晰。
數道五色虹光,從天際延展而來,仿佛在接引著四麵八方的來客。
突然,雲霧中,出現了一名乘坐黃鶴的羽衣老人,大笑著踏入雲中。
他肩頭停留著一隻小小的紙鶴,引領他抵達宴席之後,就靈巧地鞠了個躬,化為一張鑲雲紋的精美邀請函,上書:乘鶴老人。
紙人力士向老者鞠躬之後,向內唱名:“徐州散仙·乘鶴老人到——”隨後領著乘鶴老人踏入花園中。
一路行來,奇葩異草,爭妍鬥豔,令人目不暇接。
老人跟隨紙人,來到宴席上坐下,舉目望去,隻見正前方的主座上落座有一黑、一白兩名年輕人,分別戴著鳳、凰兩張相似的麵具,看來就是這次宴會的主人。
須臾,周邊座位陸續落座。
除了神霄宮、玉虛門、洞淵天門、瑤池天宮等名門大派之外,還有幾位來到黎國幫忙的散修——其中光老人所知的,就有控赤鯉於河上的書隱居士、壺中藏真跡的壺公、遠海蓬萊的磨鏡客等人。
眾人就坐之後,免不了一陣“久仰久仰”的寒暄。
又有人疑惑地問道:“我看請柬上是以黎王的名義,怎麽到了這裏卻不見黎王,主座上的又是何許人也?”
“我看那白衣人周身清氣匯聚,想必是修道有成之人,難怪宴席上用的都是正統的靈虛香。”有人猜測,“但另一位黑衣人,無論是看服飾,還是開天眼,我卻一無所得,真不知是何方高人。”
幾人麵麵相覷,發現竟沒一個知道宴會主人的真實身份,不由暗中警惕。
有人上前去與兩位主人見禮,問道:“敢問兩位閣下尊姓大名?與黎王又是什麽關係?”
黑衣人淡淡答道:“內人是黎國長公主,封號‘懷月’。”
他看來惜字如金,隻用短短一句話回答了兩句問題。
而“懷月公主”則全程一個字都不說,隻負責調動紙人招待來客。
有一人想要上前向公主敬酒,黑衣人則代替他道:“拙妻靦腆,羞於見人……當然也不擅飲酒,請回吧。”說罷,黑衣人湊過去與妻子貼耳交談,舉止親密而溫文,一看便知道兩人感情甚篤。
當年黎國“懷月公主”的事雖然不大不小,但對於修真中人來說,也不算是什麽隱秘。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是懷月公主及駙馬,難怪能以黎王的名義廣發請柬!”
“哈哈哈,當年聽聞‘懷月公主’的消息,貧道還扼腕惋惜了一陣子,沒想到如今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實在是不錯!當浮一大白!”
“多謝公主、駙馬爺款待,祝二位百年好合、兒孫滿堂呐!”
……
躲在桌子底下的小鳳凰:“啾?”
江辭月:“……”
段折鋒忍笑:“小師兄,你再忍忍。”
……
少頃,宴席上人已滿座,竟沒有少一個,也沒有多一個位置。
宴席的主人仿佛早就能推算到在場的人數,分毫不差,光這一點就令人分外吃驚——要知道,在場的甚至不乏元嬰期的高人。
隻見黑衣人輕輕拍手,就有一隊惟妙惟肖的紙人侍女端著托盤走來,為每一桌都呈上菜品,又送來一壺靈茶。
這些菜品個個色、香、味俱全,光是味道就令人食指大動,可是暫時沒有人敢動。
有人大著膽子問道:“這盤是什麽肉?駙馬,你要是不說清楚,我們可不敢吃啊!”
黑衣人淡淡道:“各位放心,自然不是人肉。”
玩笑話說完,台下陸續響起了笑聲。
黑衣人倒沒有笑,接著道:“盤中肉食,分別是橫公魚、夔牛、狌狌、鯥等獸。”
這些名字,很多人都沒有聽說過,一時都左右相顧,竊竊私語了起來。
乘鶴老人卻看見,鄰座的壺公瞪大了眼睛。
壺公當年出名,是因為時常將自己變小,居於壺中,曾發宏願要走遍神陸,遍尋美食、美酒——簡而言之,是個資深吃貨。
乘鶴老人湊過去問:“怎麽,這些異獸很珍貴?”
壺公倒吸一口冷氣道:“豈是珍貴二字能概括的?隻說這橫公魚吧,老夫走遍大江南北都未曾見過一條活的……最後的史冊記載,也是足足有千年不曾有橫公魚出世了。”
乘鶴老人驚異地看著自己盤中魚肉,疑惑道:“那這位神秘的‘駙馬爺’是在誆騙我等,還是這橫公魚真有來處?”
壺公搖了搖頭,說:“千年未見的橫公魚,要能活到昨天,就算不是大妖,恐怕也差之不遠了。”
聽到這裏,乘鶴老人更加舉不動筷子了:“壺公,我勸你還是先別吃了。”
隻聽壺公冷哼一聲,不屑地說道:“如此絕代美食近在眼前,朝能吃,夕死可矣!”
說罷,在老人震驚的表情中,壺公拿起筷子就吃,不但吃橫公魚,而且每一盤菜都嚐一口,吃完後拿起茶壺猛灌,大聲道:“真香!!!”
這響亮的聲音一出,眾人紛紛側目。
壺公不管不顧,接下來對著每一盤菜開始細嚼慢咽,閉著眼睛,表情極樂宛如登仙一般,長長歎出一口聲:“嗝兒——!”
不需要任何的讚美話語,這一聲“嗝兒”就是對食物最大的敬意。
鄰座之中,陸續都響起了動筷之聲。
乘鶴老人目瞪口呆,隨後對壺公豎起了大拇指,讚歎道:“壺公真乃性情中人,吾輩楷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