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臨二聖(4)

“你……真是懷月……”

黎王不曾想過,自己年少時就已經失去的親人,有一天竟會以這樣不可思議的方式,重新出現在眼前。

他不敢確認夢境的真實性,出神地凝視眼前江辭月與自己相似的麵容。

江辭月輕聲歎息,沒有否認段折鋒的說法。

身側,精致的四龍銅足香爐中,嫋嫋升起的靈虛香,將黎王層層包裹,令他平心靜氣,忽覺眼前一切都十分茫遠。

一個半人高的紙人惟妙惟肖地沏著茶,為他倒上一杯清茶,自動飛向他的眼前。

黎王親手接過茶杯,手中熨帖溫度恰到好處地提醒了他:這是個夢,也是個真實的夢境。眼前的白衣仙人確實曾經是當年的“懷月”,但現在已經不是了。

黎王平靜下來,走向棋盤旁另一個蒲團,正襟危坐,絲毫不敢擺起皇帝的架子。

他忽然發現,自己無論怎麽飲用,杯中茶水絲毫不見減少,茶水澄澈、茶葉金黃分明,飲下後神完氣足,就像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場大覺。

他心中敬畏,開口詢問他們的來意:“請問兩位真人,是否有什麽事情我能幫得上忙?”

江辭月看向段折鋒,而後者不疾不徐地落子,看也不看黎王一眼:“世俗中人,豈能幫得上我們什麽忙?”

黎王心中也覺得如此,也不覺得冒犯,低頭道:“真人說的是。”

段折鋒就又道:“我們此來是為了提醒你一件事。近日來,靈州有一名作惡多端的鬼王脫困,直奔黎國而來,恐怕對黎國社稷有害。我們兩人隻是出於憐憫之心,過來告知你一聲罷了。”

黎王聽後大吃一驚,他平日裏敬為上賓的所謂修士,實則都是一些無門無派、遊曆四方的散修,根本不知道最近修真界發生了這麽大的事。

他匆忙問道:“請問真人,什麽是‘鬼王’?他來黎國是什麽目的?”

江辭月耐心向他解釋道:“鬼王鍾九罹是千年前一位鬼修,曾在徐州掀起過腥風血雨,最終為神霄宮紫煬帝君所擒,關押於天牢中。如今鬼王脫困,而且向著徐州而來,我們擔心他是要對此地百姓大肆殺戮,借此恢複實力,卷土重來。”

“鍾九罹?誰會起這樣的名字……”

江辭月道:“聽聞他俗名姓鍾,乃是黎國前朝王室第九子,墮入魔道之後自己改名為‘鍾九罹’。”

黎王倒吸一口冷氣:“是他!民間傳聞他早已魂飛魄散了,原來是被仙人抓走……”

“怎麽,你也知道他?”

黎王鎮定道:“前朝秘錄中有一些記載,隻是我現在也說不清。請兩位真人稍候幾日,我這就派人徹查當年之事。”

江辭月微微點頭:“如此甚好。”

接下來,江辭月又吩咐了黎王一些事,多半是教他如何在宮中布下防護,又授他符咒之法,至少能保半年太平。

實在危機關頭,黎王還可以咬破舌尖,通過自身之血呼喚江辭月來護駕——畢竟是有嫡親血脈的同胞兄弟。

這樣一來,江辭月才能放心讓黎王參與調查鬼王一事。

段折鋒一臉無聊,任由這兩人在旁邊聊天,自己則和自己下起了棋來。

反正以江辭月的棋力……和他自己左右互搏也沒什麽區別。

直到江辭月事無巨細地吩咐完後,段折鋒才閑聊一般地對黎王說:“近日會有很多修士來到徐州,與其讓他們一個個來皇宮偷看,不如你光明正大地下發請柬,邀請他們一同宴飲。”

黎王點頭稱是,又問:“什麽時間合適呢?而且不怕二位笑話,小王肉體凡胎,至今不辨仙凡之人,恐怕難以把請柬發到對的人手上。”

江辭月就點了點旁邊小紙人的腦袋,說:“請柬有靈,你隻需要令人將它張貼在皇榜上,隻有修士能看見上麵的字。至於時間和地點,不如就借你的皇宮後花園一用。”

黎王連連稱是,心中不乏竊喜地想著:這些仙人手段實在神奇!一杯茶都能讓我精神抖擻,如果他們在我後花園中宴飲,想必會留下更多想都不敢想的好處。若是能借此機會,問一問仙道長生不老之術,那就是天大的幸事……

須臾,仙風漫漫,周圍的雲霧似乎更加濃重,幾乎難以看清棋盤。

段折鋒淡淡道:“時間到了。”身型旋即化為一縷神光,飛逝向茫茫雲海之中。

江辭月點了點頭,正欲離開。

黎王忽然叫了一聲:“懷月……!”

江辭月的步伐便停了下來,看向黎王道:“我已經不是當年之人了,陛下不必這樣叫我。”

黎王小步前趨,低聲道:“我很感激你肯來提醒我,靈犀真人,我知道一定是因為……你心中還是掛念我這個哥哥的。還記得當年你離開時,我也什麽都不懂,母後說我抓著你不肯放,哇哇大哭,讓‘壞人’不要帶走妹妹……直到多年之後,我才知道‘懷月’必須要離開皇宮才能保命,而且其實是個弟弟……”

江辭月臉上帶著一絲無奈的笑意,說:“當年之事,誰也無可厚非。索性我們二人依舊健在,也算是沒有辜負母親的一片苦心。”

黎王嘴唇嚅動片刻,問他:“你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江辭月沉默片刻,說:“你已經見過我的道侶了,我們算是青梅竹馬、年少相識,感情一直很好,以後也會如此。”

“這樣就好。”黎王想起段折鋒的氣場,不知怎麽的便有些畏懼,隻得換了個話題問,“那這群仙宴會,你們會一起來嗎?”

江辭月點了點頭,道:“我會借用‘懷月’的身份與他一起。”

正在這時。

雲中渺茫之處,忽然傳來段折鋒遙遠的聲音:“那我該是‘駙馬’了。”

江辭月大窘:“你怎麽還沒走?”

“本來已經走了。”段折鋒涼涼地道,“回來看看你們聊什麽東西這麽久,怕你被他拐騙回皇宮。”

江辭月小聲辯解道:“又促狹,我們是在聊正事……”

“我也有正事要對黎王說。”段折鋒漠然道,“——這是我道侶,不是你弟弟,滾回去粘你皇後去。”

黎王聽後,瞬間大窘,那表情幾乎和江辭月如出一轍。

夢境中刹那間風起雲湧,如暴風雨降臨,撕碎了眼前一切和平景象。

段折鋒宛如個大魔頭一般,將江辭月的身形卷入滾滾黑雲中綁走,瞬間沒了蹤影。

黎王還在呆愣中,就被一腳踹出了夢境。

皇宮中燈火幽暗,依舊還是他睡前的景象。

黎王翻起身,滿頭冷汗,向下觸摸到機關後,大殿內立時亮起燈火,兩隊守衛悄無聲息地湧入寢宮護駕。

禁軍首領全副武裝地出現在他麵前,單膝下跪請安。

黎王這才心中稍定,說:“朕沒有事……隻是剛才做了一個夢。”

回想起剛才所見所聞,其實黑衣仙人根本沒有針對自己散發過殺氣,但那股氣場已經令人心驚膽戰。

須臾,侍女端上臉盆。

黎王動了一下手,接著愕然發現,自己枕邊竟然蜷縮著一個紙人。

小紙人就和夢中一模一樣,並有模有樣地向他行了一禮,接著在被其他人看到之前,瞬間躺倒,變成了一遝空白鑲雲紋的精美邀請函。

黎王回想起夢中一切,就對人吩咐道:“天明之後,叫宰相和欽天監都來禦書房,朕有大事要說。”

侍女抬頭為黎王遞上溫熱的毛巾,卻在看到他的瞬間嚇得花容失色,連忙跪倒在地。

“朕臉上怎麽了?”

黎王心中一驚,直接赤足走向寢宮內的鏡子。

借著通明燭火,他愕然撫觸自己臉頰,發現自己鬢邊少許白發已經複黑,多年案牘勞形留下的眉間、眼尾的細紋猶如被磨平,整個人竟恢複了弱冠之年的青春麵貌。

“神仙手段……”黎王喃喃道,“果真是神仙手段。”

皇帝在鏡子前呆坐了一會兒,忽然又吩咐人道:“朕的內庫裏有一個封存多年的箱子,朕記得是最年少的時候用的東西,你們去把它搬來。”

太監們很快將那隻大箱子擦得光亮如新,搬到皇帝麵前。

黎王親手拆了封條,將箱子打開,從裏麵又一個上了鎖的小箱子中,拿出了一隻陳舊的布娃娃。

他臉上滿是感懷之色,拒絕了太監們插手,伸手輕輕彈掉布娃娃上陳年的灰塵,低聲自語:“還有誰記得呢,其實朕還小的時候,曾經有一個‘妹妹’。當年母後為我們一人做了一個布玩具,讓妹妹先拿……我那時就是想不明白,她一個小姑娘,偏偏不喜歡布娃娃,為何和我搶那隻布老虎?結果我倆大打出手,我竟然還打不過她,隻好去和母後告狀……母後說我是哥哥,要讓著小妹妹,於是我就把布老虎讓給了‘妹妹’……”

他說完,還笑了幾聲。

但抬眼看去,周遭一應宮人都不敢陪著他笑,反而噤若寒蟬地跪倒在地。

——是了,在他們眼中,懷月公主早夭,隻怕說錯一個字就要惹皇帝傷心了。

黎王歎了口氣,將布娃娃珍惜地放了回去,感慨道:“若是‘懷月’還在,現在應該和我長得很像了。”

身邊的老太監陪笑道:“畢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應該是很像的。”

黎王目光迷離,低聲笑道:“是啊,畢竟一母同胞……隻是命運作弄,使我們分道揚鑣,如今天差地別……”

說到此處,忽然又有一宦官上前,道:“陛下,狐王回來了,說是還帶了您要的琉璃碧火宮燈,現在要見嗎?”

黎王的眸光很快恢複了清明,說:“他有心了,我也正好有事要同他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