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夢千古(5)
不周山巔,沒有沉睡著的太陽,隻有一個沉睡著的少年,他和阿火長著一樣的麵容。
阿火茫然上前,指尖輕輕碰觸到這個沉睡著的人,好像突然被燙到一般,飛速地收回了手。
但是沉睡著的“人”已經被碰到了,他頭頂的天光漸漸發生變幻,向外擴散開來。
那是不周山上唯一的光明,它從一束小小的光,漸漸擴大,籠蓋了整個沉睡者——而後者忽然就像流螢一般,消失在這光明裏。
沉睡者消失了。
轉瞬間,千年、萬年、萬萬年的記憶,如潮水一般湧入阿火的腦海中。
他感到天旋地轉,也聽到身後傳來聲音。
段折鋒說:“燭九陰,該醒了。”
轟然天光,如流水般**。
起初隻有不周山巔亮起,接著是整座白雪皚皚的山峰,然後是整片綿延起伏、萬裏如龍的山脈。
猶如神祇的手抽走了覆蓋其上的夜幕,一切都明晰而神聖。
數千年未散的大雪,在光明中默然飛舞。
群山之巔,所有人都沐浴在光中,漸漸變得透明。
阿火發出低沉的歎息聲。
整座不周山都好像在回應著他的聲音,從山脈的深處,仿佛傳出悠長而古老的龍吟聲。
在這巨大的變故中,阿火陷入了近乎無窮的記憶之中,一時間,他幾乎分不清自己是沉睡於不周山的燭龍,還是那個生於大雪的普通少年阿火。
他回頭望去,見到阿耶也在光中,於是向他伸出了手:“噎鳴……我的這場夢,做得實在太久了……”
“是啊。”阿耶潸然淚下,“再好的夢,也該有醒來的一天。更何況,夢裏隻有無窮的黑暗……九陰,是我誤了你。”
阿火露出笑容,說:“該回現實裏去了,噎鳴,該把白晝還給這個世界了。等我,我會去找你。”
阿耶怔怔地看著他,雙目一瞬不瞬,淚水自眼眶中流到唇邊。他在光明中輕輕地笑了,溫柔地說:“我等你。九陰,你要記住,心不死,你就不死——你一定要來找我。”
所有人都在光中變得透明。
江辭月緊緊抓住了段折鋒的手,好像害怕他會突然消失不見。
段折鋒將額頭緊貼著他,低低笑道:“別忘記我們還綁在一起,江辭月。”
——分別隻是為了更好地重聚。
燭龍的這場大夢,持續了數千年那麽久。
視為晝,瞑為夜。
吹為冬,呼為夏。
燭龍有著以自身影響現實的神祇之能。
當他沉睡之時,整個不周山都陷入了無邊的黑夜,大雪因寒冷而起,封存了整片遼闊而寂寞的大地。
當他陷入夢境之時,每個踏入這片土地的人都會被迫進入這場夢中。所以江辭月其實在第一天冥想時,就已經不在現實中,他所見的阿火、阿耶、莫家人、段折鋒也同樣如此,他們始終在夢中相遇。
阿火就是燭龍在夢中的化身,所以他總是下意識地想要醒來,想要還大地以光明,才會追尋不周山上沉睡著的“太陽”。
可是他忘記了真相,也忘記了……
守護不周山數萬年,他壽數已盡。
現實之中。
隨著沉睡的燭龍醒悟過來,黑沉的濃雲已然散開,真正的陽光照徹了整個山脈。自山巔上,升起了一頭長達萬丈、威嚴而蒼老的神龍,神光刹那間照亮了天空所有的煙霞。
燭龍出世,天地大光;其目光所到之處,即是白晝。
這位古老的神龍圍繞著真實的不周山盤旋一圈,視線籠蓋了這萬萬裏土地,他看到了所謂的“莫家人”,也看到了段折鋒和江辭月這對外來者。
神龍飛下山峰,堪比日月的身軀不斷地縮小,最後化為長約百丈的巨龍,溫柔地低下頭:“來。吾將要完成與你的約定——你已喚醒了‘沉睡的太陽’,吾自該將心頭之血贈與你。不過,在那之前,你們還得略作等待,吾要去找到‘阿耶’,與他再說兩句話,才能了卻心願……”
段折鋒微微點頭,牽著江辭月乘上了神龍的脊背。
神龍禦風而起,身下大地如雪白的地毯般綿延向天際,萬事萬物都漸漸變得渺小。
江辭月伏在龍角之旁,見神龍的須發都已蒼老而斑白,在高空之風中優雅地舞動。江辭月尊敬地說:“師弟說,您守護了不周天柱數萬載。”
“不周山本不是不周山,隻是在一場災禍之中,缺失了重要的一角,才名為‘不周’。”燭龍低沉地回答,“為了防止不周天柱因此崩塌,吾自願在此守護,算至今日,已八萬四千載有餘……數千年前,吾壽數已盡,便於山巔等候死期。隻是,吾太過虛弱,才會陷入沉睡,難以控製自身神力,便形成了這樣一個夢境……”
江辭月喃喃道:“在這場夢裏,你是少年阿火;那與你相伴千載的那個阿耶,又是誰呢?”
“他是吾舊時好友,噎鳴。”燭龍帶著笑意答道,“我們曾有過很久、很久的時光,曾共同度過。無論發生什麽,吾都不會忘記他……”
神龍在這個他守護了萬年的地方盤旋著、尋找著,龍目遍徹大地,他見到了從夢中離開的每個人,卻沒有見到他的阿耶。
他最後帶著段折鋒和江辭月,落在不周天柱之前。
所謂天柱,並不是有著實體的砥柱,而是一輪天道法則,如天光般懸在不周山之巔。它是隔絕著天地的支柱,一旦傾覆,就是天之一角的崩塌,無盡靈氣將盡數傾瀉向人間,帶來難以數計的異變。
此時此刻,神龍盤旋於山巔,盤旋著這道天柱,昂出了震天撼地的鳴聲。
“噎鳴吾友……你在何方?”
噎鳴始終沒有出現。
他沒有從夢境中離開。
“夢中的不周山是真的,千年的大雪是真的,莫家每一個人都是真的,隻有噎鳴不是。”段折鋒站在燭龍麵前,雙目平靜地看向燭龍渾濁而蒼龍的青色眼瞳,“你是神龍,他隻是半神。早在數萬年前,噎鳴已經壽終正寢。燭九陰,你夢裏出現的‘阿耶’,隻是你過於思念他的產物。”
燭龍茫然地落在雪山上,龐然身軀盤踞於山峰。每一枚曾經瑰麗過的鱗片,都已經呈現出蒼白的老態。雪白的長須,無力地垂落在峭壁之間。
江辭月目露不忍之色,向段折鋒搖了搖頭,不想讓他再說下去。
但燭龍已經回想起了那段遠古的記憶,他從鼻息間歎出悠長的氣息:“啊,是啊……噎鳴也……早已經離我而去了……也隻有在吾夢中,還能見他一麵……怪不得,阿耶不想要我叫醒太陽,他害怕我醒來——”
江辭月低聲說:“也許,如果您在沉睡中離世,就還能和阿耶一起在夢中的雪原度過餘生,就算那樣的生活不是十全十美,至少你們在一起。可是,您卻一直想要喚醒自己,為此不惜與阿耶動手。他沒有辦法,才會一次一次地阻止阿火——他是在阻止阿火走向這殘酷的真相。”
“千年的黑暗,不如一日的光明。”燭龍低沉地說,“吾記憶中的噎鳴,確實會這樣選擇。可是,燭九陰的尊嚴,不允許自己渾渾噩噩地死去。”
蒼老的燭龍疲憊地憩息於山峰之上,瀕死的龍目渾濁而濕潤,和藹地望著自己眼前的兩個年輕人。
“按照約定,來取吾心頭之血。”燭龍說,“這場夢,早該停歇了。多謝你們,將吾喚醒,這不周山,才得以恢複光明。”
段折鋒搖了搖頭:“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他走向神龍的心口之處,在那片逆鱗下,緩緩刺入了魔劍無赦,神龍之血因而噴湧而出,落入他手掌中,被法術封存起來。
燭龍仿佛感受不到鑽心之痛,隻是疲憊地闔上雙目,氣息漸漸變得微弱。
江辭月肅立在前,緩緩向燭龍行禮,忽然問道:“前輩,您是否還有什麽未完的心願?我一定盡力而為。”
瀕死的燭龍眼皮微動,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江辭月以為他不會再回答時,燭龍才說道:“阿火……找到了阿耶送的那支笛子……想、再吹一次他最喜歡的曲子……可惜,吾已經太過虛弱……”
“他喜歡的是什麽曲子?”江辭月問道。
燭龍說:“太古遺音,早已失傳了。”
無可奈何,如之奈何。
江辭月眼底濕潤,不忍再看下去,偏過頭輕輕握住了段折鋒的手掌。
而段折鋒默然看著這一幕,輕輕歎了口氣,低聲說:“唉,江辭月,你何時不這麽悲天憫人,我倒要感到欣慰了。”
他揚起手,法術將不周山上的冰雪凝結成一枚長笛,湊在唇邊,吹起了一支古老的樂曲。
笛聲幽咽,隨萬裏長風,飄散向遙遠的天際。
一曲終時,江辭月問他:“這是什麽曲子?”
“鳳求凰。”段折鋒回答,“我隻會這一首,本來是準備留給你的,小師兄。”
江辭月默然片刻,輕輕擁住了段折鋒。
不周山巔,燭龍龐大的身軀已失去了力道,鱗片寸寸染上灰白,飄逸的須發向下垂落,滾燙的熱血在雪地間冷卻,心跳之聲微不可聞……
笛聲終了。
燭龍心死,形神俱滅。
龐然龍軀逐漸化為流光,消散於天地之間。
不周山失去了重要的守護者支撐,原本就有缺損的天柱,牽曳著無盡的靈氣,排山倒海一般向下崩塌而去。
段折鋒掀起長袍,將江辭月攏在懷中,兩人一同消失在衝天而起的白雪浪潮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