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夢千古(2)

江辭月十分茫然,根本不懂毯子怎麽會被弄髒,但也禮貌地答道:“我一定注意。”

一邊的段折鋒一手支著臉頰,含笑看著這一幕,也不說話。

阿火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接著說:“休息完了記得叫我。別忘記你答應的事。”

江辭月忽而出聲問:“他答應了你什麽?”

阿火說:“白頭發想要我的心頭血,我答應他了。不過作為回報,他得先幫我完成我的願望才行——我得爬到不周山頂上去,但是一個人太難了,所以需要你們幫我。對了,你應該也有本事吧?你要是幫我的話,我可以替你做一件事。”

江辭月微微點頭,道:“如果不違反原則,我可以幫你。不過,你要去不周山頂做什麽?”

“那上麵睡著太陽。”阿火回答,“太陽睡了好幾千年,讓這個地方黑暗了好幾千年,冷得嚇人。我就是想要把太陽叫醒,這樣大地就能亮堂堂的,阿耶說不定也不生我的氣了。”

江辭月心中一凜,又問:“你怎麽知道跨度幾千年的這些事?請問你今年貴庚?”

“不知道啊,從我有記憶起,天空就一直是黑的。但是我總覺得我曾經見過陽光……”阿火撓了撓頭,“我和阿耶在黑暗裏流浪了很久,大概也有幾千年吧,我沒有數過,這得問阿耶。”

“阿耶是誰?”

“阿耶就是阿耶,我不想說了。”阿火突然不高興了,將手裏的東西一放,又自說自話地離開了帳篷。

這名紅發少年十分古怪,活了數千年歲,性情卻依舊爽朗而天真,話裏話外都不忘另一個叫“阿耶”的人。

江辭月看向段折鋒,露出少許懷疑之色:“你早就知道阿火有古怪,才會特地找到他,是不是?”

“確實如此。”段折鋒不疾不徐地說,“他是解開不周山永夜詛咒的關鍵之人,唯有他能喚醒這片大地上的‘太陽’。”

“永夜詛咒……”江辭月沉吟片刻,“這數千年來,不周山周邊如果真的一直陷入黑暗,那麽能在這裏生活的人想必都不一般。阿火如此,阿耶應該也是如此,他們為什麽一直沒有成功喚醒太陽?”

“因為有人在阻止阿火登山。”段折鋒答道,“這就是他向我們求助的原因了。具體情況,你看了就會明白。”

他披上罩袍,掀開帳篷向外走去。

江辭月不懼寒暑,直接跟了上來——即便不跟上,他手上的繩索也會牽引著他。

帳篷外,不周山赫然是一片黑雲壓抑著的大地,濃墨籠罩的天空中時而穿行過紫色的雷霆,暗淡的鵝毛大雪從中紛紛揚揚地飄落,攢成高達數尺的厚雪。

即便是修行者,走在這樣的雪地上,也不得不收斂心神,時刻注意保護自己不受罡風、嚴寒和大雪的影響。

江辭月這才明白,阿火為什麽執意要他們互相綁在一起,因為在這樣的環境下,一個人很可能會被雪活埋、被罡風吹下山崖、或者在黑暗中迷失方向。

他跟著段折鋒的背影,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去,手指抓住那一截繩索,心底確實生出了安定感。

飛雪刮麵,如刺骨鋼刀。

江辭月看著那背影,問道:“如果我不跟你們上山,執意要走呢?”

“那我就獨自一人上去。”段折鋒頭也不回地回答,“阿火想要喚醒太陽,而我要他的心頭血。”

“你為什麽要他的血?”江辭月問。

段折鋒就笑了一下,拉著自己左手腕上纏著的繩索。

江辭月還沒有習慣這個,猝不及防的一個踉蹌,一頭栽進了段折鋒的懷裏,撲麵而來都是冰雪的氣息,還有段折鋒炙熱的溫度。

段折鋒將他抱了滿懷,這才貼在他的耳邊,低聲說:“因為我需要他的心頭血才能解除龍印盟誓。江辭月,我自己都不舍得欺負你,怎麽能讓龍印一直刺在你身上?”

轟然一下。

江辭月隻覺他懷中熱得燙人,這漫天飛雪都不能讓自己少許冷卻,好像從胸膛到麵頰都燒了起來。

他緊緊抓著繩索的另一端,努力讓自己的話語顯得更加平靜:“你……你來不周山,還和這個古怪的阿火做了交易,為的就是解除我身上的龍印?”

“要不然?是為了在不周山凍死自己,好讓小師兄心疼?”段折鋒涼涼地說道,“江辭月,你怎麽想都行。”

“你……”江辭月低聲道,“要是能解決龍印,你會跟我回去嗎?不論以後發生什麽,我都會站在你身邊。也不管他們說什麽……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段折鋒聞言後笑了笑,卻轉過頭淡淡地說:“我本就是個魔頭,江辭月,你不必為我說話。”

江辭月還想再說服段折鋒,然而阿火又從雪地裏冒了出來:“你倆幹什麽呢!走得這麽慢!到下一個營地要趕緊啊,不然等會兒雪更大了,說不定你倆一塊栽進雪坑裏,再也爬不出來了!”

江辭月閉了嘴。

段折鋒卻又很有興致,對他說:“你知道掉進雪中會發生什麽嗎?江辭月,我們的遺體會在極度寒冷中被冰封起來,隨著上麵的積雪一層層堆積,最終變成堅固的藍冰,隨著不周山而永存。假若後世之人發現了這塊藍冰,興許會指著我們說這就是‘死而同穴’——”

江辭月道:“不準說死。”

想了想,又低聲道:“不準死。”

“好吧。”段折鋒又拉扯了一下繩索,“江辭月,需要我牽著你麽?”

江辭月終於有些惱怒了:“不要總是拉扯,我一直跟在後麵。”

段折鋒說:“當年我目不能視的時候,你也總是牽著我,小師兄,想必你當時也是此種心情。”

他說完,江辭月沉默了許久,終於小聲地說:“你可以牽著我。”

黑暗中,段折鋒抓住了江辭月溫熱的手掌,唇邊勾勒起一抹笑意:唉,三年了,依舊這麽好哄騙。

黑暗、寂靜與風雪之中,他們跟著阿火來到了下一個營地。

確實如阿火所說,他在這片黑暗凍土上已經生活了數千年,以至於每隔幾裏地,都有著他親自建造的一個小帳篷。

“以前都是我和阿耶一起流浪,一起收集材料做這些營地。”阿火拿起這個帳篷中的一個小暖壺,情緒非常低落地說,“可是有一天,阿耶突然跟著莫家人走了,和他們一起阻攔我上山,再也不和我好了……”

“如果他和你一起在這片凍土上生存了那麽久,應該也會想要喚醒太陽。”江辭月問,“為何他突然改變了想法?是因為你說的‘莫家人’做了什麽嗎?”

阿火抱著腦袋,拒絕道:“不知道,我想不通太複雜的事情,腦袋疼。”

江辭月直覺其中有什麽隱情,目光不自覺地看向了段折鋒。

——然而無赦魔尊當年也是直接動手,倒也沒有這麽閑情逸致地陪江辭月玩過,更遑論去了解阿火的生平了。

段折鋒慵懶地說:“我對別人的感情糾葛沒有興趣。江辭月,有這個力氣倒不如陪我下會兒棋——三年過去了,你總該有些進步吧?”

江辭月半晌沒有回答。

這三年來他苦心孤詣地收拾靈溪山倒爛攤子,哪裏有那個時間鍛煉棋藝,要是真跟段折鋒下起棋來,小師弟會像當年一樣讓自己三目半麽?就算真的要讓,他這個靈犀宗掌門總不能恬不知恥地接受吧……

丟人。

江辭月選擇站起身:“我去燒些熱水。”

他掀開帳篷,還沒走得出去,就突然覺得手腕一沉,再回頭看去——

段折鋒已經被繩子扯得歪倒在毯子上,一臉無奈地倒著看向江辭月:“小師兄,你惱羞成怒的時候,可還記得身上綁著我麽?”

江辭月耳尖紅了,又放下門簾道:“對……對不起。”

他重新走回去,伸手把住段折鋒的手臂,想將他拉起來。

段折鋒卻盯著他看:“你道歉的禮儀呢?”

說罷,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示意。

江辭月大窘:“哪有人這樣道歉的?這裏還有人在,休要亂開玩笑……”

他的目光不自在地看向一旁的阿火,接著就聽見阿火“哇哇哇”地大叫了起來。

阿火一躍三尺高:“我受不了了!你們這對狗男男!要親趕緊親,難不成還要我把你腦袋按過去啊?真是氣死我了!”

說罷,阿火氣咻咻地起身衝出了帳篷。

阿火走後,段折鋒又悶笑了起來:“江辭月,你看看你,人家還以為你是故意拿喬。”

江辭月惱怒道:“還不是你提了荒唐的要求……”

“有花堪折直須折,這有什麽荒唐的?”段折鋒悠悠地說,“也許在很久以後,也許就在明日,我死在你的劍下——”

“不要說。”江辭月忽而低頭,深深望進段折鋒的眼眸中,“師弟,不要說。我永遠不會再對你拔劍……”

江辭月將溫熱的嘴唇貼上他的唇角。

他很笨拙,可是很認真。

段折鋒輕輕展臂抱住江辭月,將久違的白芷香氣抱了滿懷。

他們就藏在這冰天雪地的永夜之中,在一方狹窄逼仄的小帳篷裏,互相依偎著取暖。

帳篷外,飛雪連天,世間萬物都似被夜幕淹沒。

阿火裹著大衣,火紅的短發與眉宇間都是積雪,他在積雪中蹣跚前行,在一座小山丘上坐了下來。

凜冽寒風刮麵,他隻是恍然不覺,從懷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骨笛,就這樣吹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