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夢千古(1)

三年後。

幽州,不周山腳下,某處。

江辭月猛然睜開眼睛,仿佛從大夢中驚醒,有片刻的迷蒙。

他看見自己身處在一個小小的駝毛帳篷中,身下是一張薄毯,這些都不能阻擋帳篷外的寒風侵襲進來,帶來刺骨寒意。

——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

他竭力回想起來,那是在半個月前,魔域中有一個傳言:天魔段折鋒已經動身前往不周山,為的是推翻不周天柱,造成北野靈氣外泄,為北方魔域眾多妖魔打破天道桎梏。

傳言流傳到靈州之後,各大宗門為之震動。

三年前,靈犀天柱因段折鋒而崩塌,化神真人玄微真君隕落,造成的巨大災難直接導致靈州靈氣失衡,各地天災、妖患不斷,全靠江辭月等人四處奔波彌補。

如今段折鋒還敢對不周天柱下手,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徹底被看作是魔道中人。

聞聽消息後,各大宗門陸續派出人馬前來阻止,而身為靈犀宗掌門,江辭月更是親身趕赴,不論如何也要先見段折鋒一麵。

然而,幽州畢竟早已淪為妖魔之地,凶險萬分。仙道等人隻能隱瞞著身份趕路,施以適當偽裝,低調潛行向不周山。

到達不周山邊緣後,他們決定略作調息,然後再一探究竟。

但……

江辭月剛剛入定,便神智恍惚,就像凡人一樣昏睡過去。

再睜開眼時,他就發現自己在這個帳篷裏,卻對自己怎麽來的毫無頭緒。

忽然,帳篷門簾被一把掀開。

隨著寒冷風雪灌入裏麵,一個少年人也從外麵走了進來——

隻見他一頭火紅色的短發,小麥色的肌膚顯得健康而充滿活力,整個人包裹在厚實、老舊的駝毛大衣裏,外頭還縫了一圈白花花的熊毛,看起來像個打獵為生的農戶。

少年看見江辭月醒了,高興得笑露出八顆牙齒:“你終於醒啦,白頭發肯定會很高興的。桌上有一碗鹿肉湯,你先喝著吧!”

江辭月還有幾分迷蒙,但不失禮貌地道:“多謝閣下相助。我叫江辭月,請問你是?”

“叫我阿火就行。”紅發少年高興地說道,“你名字太複雜了,我直接叫你‘白頭發’——哦,不對,白頭發已經有人了,那我叫你‘小美人’吧!”

江辭月:“……你可以叫我‘阿江’。”

“知道啦,小美人。”阿火連連點頭,接著又風風火火地掀開帳篷,向著外麵喊道,“白頭發!快過來,你撿來的小美人醒啦!!”

“……”

江辭月無言以對,隻得趁著現在這個機會先捏起法決,將身上略作清理。他身為金丹真人,自然無懼寒暑,隻是怕外頭魔域的風雪有什麽古怪,於是又多加了一重護身的法術。

做完準備後,他也沒有動桌上的鹿肉湯,而是掀開帳篷向外看去。

外頭天空黑沉沉一片,不知是因為在夜晚,還是因為漫天的風雪,總之暗無天日,連三米開外的景象也難以看清。

江辭月掐指卜算,隻得出自己“身在不周山腳下”的結論,卻無法得到更多訊息。再想施展飛舉之術,到天空上看看,卻發現這裏有十分古怪的禁製,使人身體十分沉重,即便飛起也難以上升足夠的高度。

久聞魔域的古怪之處,以不周山附近尤甚——江辭月這回算是見識到了。

須臾,風雪之中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江辭月戒備起來。

接著人影逐漸清晰,顯露出一名成年男子的矯健身形——

他身著玄色深衣,在大雪之中也僅僅多了一件帶兜帽的黑色罩袍,不疾不徐地向這邊走來,漸漸露出了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不怒自威的氣場令人見之心驚,尤其是一對深沉如淵的眼瞳中,似有金輪一閃而逝。

江辭月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尋找了三年的段折鋒,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自己眼前——

“師弟!”他失聲呼喚。

而緩緩自風雪中行來的段折鋒聽見了他的叫聲,嘴角亦勾起了似笑非笑的弧度。

“別來無恙,江辭月。”

片刻之後,他們在帳篷內坐下。

段折鋒拿起角落中的水壺,燒開了少許雪水,用熱水衝泡那碗凍冰的鹿肉湯,分給江辭月。

江辭月一直在看著他,終於拿起碗抿了一口,辟穀已久的他十分不習慣肉腥味,很快又將碗放下了。他忍不住問段折鋒:“我們這是在哪裏?你為什麽在這?這三年來,你都在哪裏?”

段折鋒慢慢喝著鹿肉湯,低垂的眉眼沉穩而雍容,他身上有著不再掩飾的魔氣,和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嚴,都是江辭月還未熟悉的感覺。

“我們自然是在不周山腳下。”段折鋒答道,“我在這裏的目的,你已經知道了——我就是來推翻不周天柱的。至於你,想必是跟著仙道之人來阻止我的吧。”

“為什麽?”江辭月問。

段折鋒笑了笑:“我不告訴你,小師兄——”

江辭月眉心一跳,皺起了段折鋒熟悉的峰紋。這三年來,他逐漸習慣了靈犀宗掌門的事務,也已經不是那個青澀而純情的小師兄了。

他知道自己問不出結果,就皺了眉,低聲道:“我分明比你年長,你為什麽叫我‘小’師兄?”

段折鋒緩緩道:“因為我有個地方比你大啊,江辭月。”

江辭月倏然抬眉,看向段折鋒似笑非笑的眼中。

三年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長久別離後的疏離,突然在這狎昵的一句話中消融。他重又想起了那年他們青蔥年少,段折鋒抓著自己的手掌比試大小,沒大沒小地讓自己喊“哥哥”……

“……荒唐。”江辭月無奈地低歎。

他們別離太久,中間發生的故事又太多,江辭月不知從何說起。

他身子略微前傾,看向段折鋒梳得整齊的白發,目光似哀似憐,終於說道:“這三年來,我一直在想為什麽。為什麽師尊會變得那麽古怪,為什麽你一定要逃離靈犀山,靈犀天柱之事又究竟是誰所為……”

“可惜我不能回答你,江辭月。況且,即便你知道了,也不會動搖我的想法,隻不過徒增煩惱罷了。”段折鋒說,“既然遲早要做大魔頭,那我也懶得和仙道那些人裝模作樣了。”

江辭月抓住段折鋒的手掌,似有什麽話想說。

不過就在這一刻,帳篷突然又被掀起,紅發少年阿火從外麵走了進來,興衝衝地叫嚷:“啊呀,白頭發你都回來了啊,你怎麽不叫我!我還想去找你!”

段折鋒看了眼阿火,道:“我倒是看見你了。”

“好吧。”阿火點點頭,也不在意。他走進了帳篷,手中還抓著幾根枯黃的藤蔓,在小爐子旁邊直接坐下,搓動著雪水浸濕藤蔓,接著忙起了手工活,頭也不抬地說道:“你們聊你們的,我先準備必須的東西。”

有外人在旁邊,江辭月就不方便說私密之事。

他看向段折鋒,問:“阿火說是你將我撿到的,那我的同伴在哪裏?”

“從哪裏來的,送回哪裏去了。”段折鋒慢悠悠地回答,“你們膽敢直接闖進魔族的地盤,卻不知早在踏入幽州的第一天,就有人來通稟過我——若不是我讓羅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當他們還有命在?”

江辭月略吸了一口氣,他忽然發現,自己並不知道這三年來段折鋒都做了什麽。

——羅刹是誰?北域魔族又為何聽命於段折鋒?

但他已不是當年那個毫無城府的少年。他沒有選擇去問關於魔族的事,而是看向段折鋒的雙眼:“看來你是特地留下我一個人……為什麽這麽做?”

段折鋒低笑起來:“當然是因為想你了,小師兄,我來找你玩一玩。你大約不知道,這不周山十分有趣——”

他們正說到一半,旁邊阿火的手工活終於做完了。

隻見他用藤蔓搓出了一根幾尺來長的結實繩索,就往段折鋒和江辭月跟前一遞:“喏,綁好!”

江辭月茫然抬頭看他。

阿火就指了指他的手腕,說:“在不周山這個地方,已經好幾千年沒有過白天了。在這漫漫黑夜當中想要活下去,你們可以沒有食物和水,但是必須要綁好繩子——兩個人互相綁在一起,才不容易走丟。不然,說不定走著走著就突然失蹤了,變成了白骨也沒有人知道。”

江辭月一時有些愕然。

卻見段折鋒好像早已知道這件事,拿起繩索一端,就在江辭月手腕上打了個死結,悠然地說道:“阿火還是笨了點。人是沒法綁住自己的,還需互相幫忙才行。”

江辭月卻沒有任何準備,拿著繩索的另一端,隻覺得重逾千鈞:“但、但直接綁在一起的話,如果遇到險情,恐怕不太方便……”

他還沒說完,卻見阿火大大咧咧地站了起來,拍了拍屁股,直爽地說:“性命攸關的事情,綁在一起而已,有什麽好害羞的?真是的,外麵的人就是喜歡裝大尾巴狼!我看你們倆郎情妾意幹柴烈火,那眼神,就差要親到一塊兒了!非要在我麵前假裝不熟,綁個繩子還嘰嘰歪歪的,當誰是傻子啊!”

他說完,在兩個人同時愕然的眼神中,傲嬌地“哼”了一聲,直接邁出了帳篷。

段折鋒:“……”

江辭月:“……”

一會兒,段折鋒忽然笑了起來,道:“江辭月,人家說你裝大尾巴狼。”

江辭月努力維持冰山般的平靜,反駁道:“分明說的是你。”

段折鋒笑個不停,又將手腕遞到江辭月的麵前:“我看你也該直白一點,江辭月,想安全踏上不周山,這一步是必須的。”

江辭月隻好拿起繩索,耳尖微微泛紅,替段折鋒綁上另一頭——將他和自己徹底綁在一起。

正在做著,隻見帳篷又突然被掀開。

阿火探出個腦袋,緊張兮兮地說:“你們玩歸玩,可不要弄髒毯子啊!那是阿耶送給我的東西。”

江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