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燃犀照(1)

——小師弟睡迷糊了呀……

江辭月鬆了一口氣。

剛才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段折鋒真的會咬下去,真的會吃掉自己……

但仔細想想,怎麽可能?小師弟又不是什麽邪惡的天魔,昨夜還同床共枕的人,想必真的隻是做了個不好的夢吧。

就算在幻境之中,段折鋒真的曾經滿身魔氣,甚至成為了魔界至尊——但那隻是幻境而已嘛,哈哈。

思緒百轉千回,江辭月索性翻過身子,眼神澄澈而信任地望著近在咫尺的段折鋒。

段折鋒:“嗯?”

江辭月小聲道:“師弟,你千萬不要墮入魔道。”

段折鋒停頓了一下:“怎麽突然這麽說?”

“因為在桃源繪卷裏,你踐行的是殺道;而在陰陽倒錯幻境裏,你真的入了魔……師尊很擔心你的心境。”江辭月說,“翻遍書冊,修道中人一旦入魔,就再沒有能救回來的例子——魔氣往往會侵蝕一個人的心智,入魔越久,人就會變得越加狂妄、狠毒……”

“噓。”

段折鋒伸出食指,抵在江辭月唇前,讓他不能再說下去。

這一動作竟有股說不出的神秘邪性,看得江辭月微微愣神。

接著,段折鋒卻打了個哈欠道:“一大早就在掉書呆子,我可聽不進去。小師兄,你洗漱過了麽?”

江辭月:“呃……”

一會兒,師兄弟兩個肩並著肩,在小院中洗漱過後,又吐納一個小周天,算是完成了早課。

昨夜默默失蹤的小狐狸,直到此時才重新出現,小心翼翼地張望著兩人神色,好像在判斷江辭月還有沒有生氣。

但江辭月為人寬宏,從來不記仇,點了點狐狸的腦袋道:“下不為例。”

沒有吹枕頭風就好!狐狸喜笑顏開,又望向魔尊大人。

段折鋒看了它一眼,微微點頭。

狐狸福至心靈:尊上這是在肯定我!果然我狐妖一族才是最懂的!

今日是這一旬的休假時間,沒有大課要上。

江辭月整理衣裝,和段折鋒一起踏入玉闕宮。

一方麵,是他已經晉升金丹真人,還需要正式向師尊玄微真君報喜,然後錄入靈犀宗玉冊中,地位和待遇也將隨之升格;

另一方麵,是江辭月憋紅了臉,想跟師尊坦白了。

——對不起了,玄微真君,您老人家平生唯二的兩位弟子,他們打算談戀愛了,而且是以雙修道侶為目的的那種……

雖說修道中人講究清靜無為,不會為難弟子之間你情我願的關係,但畢竟是師兄弟兩個內部消化,師尊的首肯當然極為關鍵。

江辭月已經在心裏打了一萬句腹稿,臉上更是沉穩到了“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級別,隻有心跳砰砰個不停。

他上前一步,就打算開口從他們相識開始說起……

但他並不知道,此時玄微真君的目光,已經落在了他耳畔。

江辭月的後耳根處,有一枚不大不小的紅痕。

是早上段折鋒那一迷糊給留下的。

小師兄雖然看了不少避火圖,卻依然不知道這種痕跡會很顯眼,而且在白皙的肌膚上會留得更久……

段折鋒看見了,並沒有提醒他。

此刻,玄微真君也看見了:“……”

玉闕大殿中,一時間陷入沉默。

江辭月手心生出一層薄汗,是緊張出來的。因為他剛抬頭想說話,就發現師尊抬手製止了自己。

玄微真君道:“有什麽事,現在先不必說了,為師另有安排給你們。”

江辭月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回過頭看向段折鋒。

段折鋒神色慵懶,隻是靜靜等著,像一個早已知道答案的人。

“你們身為師兄弟,以後在大道上理應互相扶持,為師也不會阻止你們彼此親近。隻是……”玄微真君話鋒一轉道,“雙生神劍畢竟非同凡響,身為劍主之後,彼此關係就不可等閑視之。”

江辭月茫然地問:“這與劍有什麽關係?”

“雙劍相生相克,互為製約。若你們二人之間全無關係,反倒相安無事;但若是你們交從甚密,就注定命數交織、休戚與共,恐怕在世間引起巨大禍端……”玄微真君睜開蒼茫雙眼道,“你真的做好準備了麽?”

江辭月肅然行禮,以為玄微真君會給他們布置又一考驗。

但實際並沒有。

玄微真君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師兄弟二人之間進行一場切磋較量,然後在他的見證之下,締結一份契約。

“為什麽?”江辭月問。

玄微真君答道:“生殺二劍,皆有自己必須背負的天命。切磋過後,由為師作為見證,雙劍自然會為劍主形成龍印——此印代表著你們締結盟誓,今後就算反目成仇,也不可傷害彼此。”

也許是“盟誓”二字打動了江辭月。

他並未反抗,很認真地說:“是,弟子願意接受龍印,也一定認真與師弟切磋。”

回頭看去,段折鋒卻很久沒有說話。

前世,他們師兄弟之間的切磋,總是難分勝負——無論是靈犀山上,還是數千年後的仙魔之爭。

可是段折鋒對這一場雙生神劍之間的切磋記憶猶新,他甚至記得江辭月拔劍時溫和的眼神,交錯而過時下意識收回的劍刃,還有拂過臉頰的青絲。

前世今生,恍若在這一刻交疊。

而段折鋒就如記憶中的那樣,趁著江辭月心軟了的這一個瞬間,忽然旋身出劍——

無赦劍鋒刺入素白腰封,隨後堪堪停住。

江辭月愕然回眸的神色也好像停住。

他本能地予以回擊的劍刃,卻是停在了段折鋒的左肩上,還餘一寸遠,就已經及時收手。

可是,因為段折鋒收勢未及的這一劍,卻將他自己的肩膀送到了無欺劍上,同樣刺入衣物兩分,鋒銳的劍刃留下一道細小的傷。

雙生之神劍,就這樣在彼此劍主的身上,留下了第一道傷痕,也嚐到了第一滴血。

江辭月率先回過神來,連忙將無欺劍收回,上前關心地問:“你沒事吧?”

段折鋒伸手輕輕撫過肩上這道傷,仿佛能觸碰到前世那枚鮮紅似血的龍印,那是他曾經在江辭月這裏得到過的痛與明悟。

而此時,他們都聽見玄微真君低沉回**的聲音:“天命昭昭,賜汝龍印。死生契闊,從此相依。從即日起,你們即為生殺二劍的天命劍主,也是彼此盟誓之人——切記,終你一生不可違背此誓,否則將受萬劍攢心、烈火焚身之苦!”

話音剛落,支撐玄微真君這具傀儡的法力已經散去,他就在他們麵前支離破碎,化為漫天星火,飄散向玉闕宮中。

“師尊!”江辭月吃了一驚,從未見過這一幕的他十分不解,上前一步,就想追過去。

但就在此時,後腰上那道輕傷突然傳來了烈火灼燒般的疼痛。

“唔——!!”

江辭月悶哼一聲,眉頭緊緊蹙起,額上冷汗淋漓,瞳仁不受控製地放大又收縮——

他看不到,但段折鋒知道,江辭月後腰上的那枚龍印已經成型。

就像段折鋒肩上這枚龍印,它象征著他所承擔的盟誓——

終其一生,不能傷害江辭月。

段折鋒回想起前世,他們同樣是執掌了生殺兩柄神劍,然後為彼此刺下這枚龍印。

他本以為締結盟誓之後,他們可以更近一步。

那個時候,他們之間的感情那麽懵懂,好像隻是兄弟間的親密,隻是比一般的兄弟更好幾分。也許前世的江辭月真的沒有對他產生感情,隻是出於對師弟的照顧吧……直至今日,段折鋒依然分辨不清。

那段歲月青澀而久遠,像兒時舍不得放進嘴裏的飴糖,幻想中是那麽的甜蜜、那麽的柔軟,幾乎令人忘記——自己從未真正地品嚐過它。

隻是當時已惘然。

依稀記得,龍印刺下後,江辭月卻突然態度大變,再也未有親近過段折鋒,甚至不肯再出現在他的眼前。

年少時的段折鋒既固執又不服輸,他曾經親自找到清淨小院門外,扣門大聲地質問:“師兄!如果我做錯了什麽,你可以與我明說,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避我如蛇蠍!”

門內寂然無聲,江辭月始終沒有露麵。

那時段折鋒無論如何都不明白為什麽,他在清淨小院外執拗地打坐等待,一等就是整整七天,一直等到衣襟沾滿了露水,眉眼落滿了秋霜,始終不能等來一個解釋。

再後來……

靈犀山在那場大火中熊熊燃燒。

段折鋒提劍踉蹌地走下鑒心橋,在那裏終於等來了江辭月。他們從未設想過再見彼此,竟然是在那樣的情景中。

——為什麽江辭月的眼神那麽痛苦?又那麽悲憫?

他不明白……

前世種種過往,在段折鋒眼前一掠而過。

——在此後的數千年裏,他曾經違背過盟誓,不止一次。

那種烈火焚身的苦楚就像深深鑿刻在他的靈魂上,時刻提醒著他,自己曾經怎樣傷害過江辭月。

但今世,一切未然,一切都還來得及。他的小師兄現在還近在咫尺……

如果江辭月願意,他們這一次不必再走向那樣的結局。

段折鋒閉了閉眼,他選擇驅散自己漫長的回憶,回歸到現實中,看向江辭月道:“師兄,我們回去吧,關於龍印盟誓,我有很多問題想要問你。”

但當他睜開眼睛時,卻看見江辭月滿是汗水的愕然的臉。

段折鋒伸出手,江辭月卻恐懼而惶惑地後退一步,眼眶倏然變得通紅,似有千言萬語哽咽在喉頭不能訴說。

——那一種段折鋒熟悉的,前世江辭月的表情。既痛苦,又迷惘;既悲傷,又隱忍。

段折鋒向他走近了一步,江辭月卻連退三步。

他們在沉默中對視了短短片刻,連一個字都未能說出口。

江辭月顫抖著嘴唇,忽然伸手艱難地掐出劍訣,化為一道流光,倉皇地逃離了段折鋒的視界。

“師兄……”

段折鋒就站在原地,深邃目光跟隨著江辭月的蹤跡,最後淡淡落在天際雲霞之中。

前世麵對這樣的江辭月時,他憤怒,他不甘,他滿腔困惑與無助,卻不知道能向誰訴說。

而現在,他早已不是曾經那個段折鋒了。

“江辭月,你始終欠我一個解釋。你以為自己能逃到哪裏去?”

哪怕逃到天涯海角……

遠如天涯海角,也依然在無赦魔尊的股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