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逆生死(4)

江辭月獨自一人前往地府,卻被攔在第二殿前。

第二殿閻羅楚江王親自出迎,禮貌地問他:“不知靈犀劍宗親臨地府,所為何來?”

“為尋一人。”江辭月說,“請借生死簿一閱。”

“生死簿上記載天機無數,即便是化神期強者,也不能承受其中因果,真君確定要如此嗎?”

江辭月道:“我已經錯過了許多年,不能再等下去了。”

“敢問真君,此人姓甚名誰?家住何方,生辰八字為何?”

“……一概不知。”

楚江王聽後,反倒是笑了三聲,說道:“如此,恐怕本王不能相助。真君哪裏是想找人,隻怕是想將地府翻個天翻地覆。”

江辭月並未答話,隻是沉默了片刻,目光在楚江王身上略作停留,似乎要想起什麽,但最後輕輕地搖了搖頭:並不是他。

於是江辭月平靜而深邃的目光越過他,仿佛要窮盡此處黑暗,看到生與死的盡頭。

眉心劍影驀然跳動。

“若我執意要借閱生死簿呢?”江辭月沉靜地問。

“那就請恕我們無禮了。”楚江王後退一步,“泄露天機之罪,就算你願意承受,可我們也不是玩忽職守之輩。來人!”

地府兵力聽得鼓聲號令,就將此處包圍。

“……無欺。”江辭月輕聲呼喚。

神劍祭出,持劍的江辭月目光中卻隻見悲憫,他低聲歎息:“我並不想傷及一人,還請你們後退。”

無欺劍出,霎時間天地間仿佛隻剩下劍芒。

江辭月明明隻有一人,卻能力敵數萬萬軍隊而不退,甚至緩步向前,如蒼茫大浪之中逆流而上的蛟龍——

越過彼岸花海,越過忘川河,走向那座象征世間生死離別的奈何橋。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但是那一刻心髒的跳動,在這數千年來第一次這樣的真實。

隻可惜……

奈何橋上空無一人,唯有橋下魂魄在絕望地呻吟。

在這奈何橋上,江辭月擊退了十數波追兵,目光固執地在無知無覺的魂靈中逡巡。

無欺劍略作停頓,就有人驚喜地說:“他餘力已盡,快上!”

然而,江辭月回過頭時,凜冽劍芒依舊如初,將追兵再次逼退。

漸漸地,他們將這個無法擊垮的劍宗視若神明,不敢再輕易上前,隻能團團將他包圍,寄望於他耗盡法力、無力再戰。

江辭月亦知道這一點,隻是他不願離開。

越過生死之間的迷霧,他看向奈何橋後,那座巨大的輪回井——經受審判的靈魂將在其中進入六道輪回,再世重生。

忽然,一支羽箭倏然飛來,沒入江辭月的手臂。

劇痛令他神智恢複,倚靠在奈何橋邊,茫然回眸,隻見眼前殺聲震天,目之所及都想取自己的性命。

舉世皆敵,能幾時也?

再強的神劍,終究也會有被折斷的時候。

江辭月的第一滴血染上白衣之時,就已經預示了他最後的結局,他隻是仍在徒勞地掙紮而已。

又有追兵圍攻而至,看來是要將他逼死在奈何橋上。

傷勢越來越重,江辭月心中十分清明,便令無欺劍飛舉而起,耗盡最後一絲法力,攔在奈何橋前。

他憑欄而看,因傷重而陷入恍惚中,隻覺從所未有的輕鬆,世間生死不過如此,又有什麽值得畏懼?

一道血跡順著傷口流向指尖,沒入橋欄上,突然浸染出了其上三個字跡。

他一筆一劃地摸索,那是用劍尖鑿刻出的一個名字——

段折鋒。

段。折。鋒。

“江辭月,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可疑。”

“喜歡的人,當然要多親近……如果不能從心所欲,那麽修煉本身就毫無意義。”

“我相信你。”

“江辭月,你若能一直保持這麽可愛就好了。”

“終於可以好好看看你,你怎麽不笑?”

“好師兄,你以後生什麽氣都要跟我說,我保證除了你以外,不會對任何人好……”

“別生氣了,我的小師兄。這次我來以性命保護你,好不好?”

……

他們愕然地看見,奈何橋上渾身是傷的仙人,竟然牽動唇角,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

就像將珍寶失而複得,又像漂泊的遊子終於歸鄉。

所有的記憶在腦海中如白駒過隙,卻遙遠得彷如前世一般。江辭月心中從未如此平靜,他低聲道:“師弟,我明白了。‘陰陽倒錯,生死逆轉’——怪不得鳳凰說,我們當中要有一個死去,另一個才能找到生路。如果隻有這樣才能破除幻境,結束這場永遠無望的生死輪回,就讓我來破局吧。”

他伸手一展,神劍無欺倒飛而回。

刹那間,風雲變色,奈何橋下眾人嚴陣以待。

他們無比驚愕,竟看著舉世無敵的靈犀劍宗橫劍於頸上,就欲自刎當場!

就在這一瞬間,無欺神劍散發凜冽寒光,猶如一段無暇的月華,照亮江辭月釋然的麵容。

也照徹出奈何橋下,忘川水麵中,那名黑衣如夜色的張狂天魔!

“——師兄,說好三十年,你倒讓我等了三千年。”水中倒影就是段折鋒暌違已久的容顏,他站在奈何橋上一模一樣的位置,恰似與江辭月倒隔一整個世界。

此世、彼世,一生、一死。

原來他們近在咫尺,卻隔卻生死,三千年來始終錯過,唯有在奈何橋上才能見到最後一麵。

在這幻境之中,記憶會消失,生命會流逝,唯有一段揮之不去的眷戀之情在提醒著彼此對方的存在。

所以江辭月不願飛升。

所以段折鋒以痛自醒。

如今江辭月回首看去,驚覺這虛假的一生當中,唯有一件事物過於真實——

那就是神劍無欺!

它便是這場陰陽倒錯絕境的關鍵所在,也是那柄導致生死逆轉的神器,是將他們二人困在幻境中的陣眼。隻要以真實的無欺劍自刎,江辭月方能真正死去,也才能放段折鋒真正地自由……

可是,他欲拔劍自刎,卻被阻攔。

段折鋒問他:“可還記得臨行之前,玄微真君說過什麽?”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江辭月說。

段折鋒續道:“——怯者求死,勇者方生。”

奈何橋上下,水麵相對。

他們兩個都站在自己正確的世界中,卻隻能看到對方顛倒的幻影。

究竟誰生誰死?誰真誰假?

彼岸花海愈見鮮紅,十萬陰兵如黑雲壓城,變幻出千麵獠牙,要將他們分別殺死於兩個世界裏。

段折鋒道:“與其束手就縛,不如殊死一搏。師兄,你知道我不是一個認命的人。”

江辭月問他:“你待如何?”

段折鋒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既然生死倒錯,那不如將這錯的一切都摧毀。這忘川河來自世間生死,將一切都歸於輪回之井,若我們將輪回之井徹底斬斷,那忘川之水還能倒映生死嗎?”

江辭月背靠奈何橋欄,白衣已經被血色浸透,但直到這時,他竟也笑了起來,說:“你怎麽總是這麽肆意妄為?先強闖地府,泄露天機,又斬斷輪回,你可知道這都是觸怒天道法則的罪責……”

“機會難得,你不陪我一起瘋一回嗎?”段折鋒眼眸含笑,仿佛早已知道江辭月的選擇。

而江辭月輕聲道:“若還能回去,我定要罰你一百戒尺。”

雙劍同時祭出,光華照徹奈何橋上下,將忘川河沿岸彼岸花海盡數橫掃!

數萬萬魂靈齊齊呐喊,神佛妖鬼升天而起,血火如雨而落,地煞步步綻放成蓮,將一切燃燒成煉獄火海。

江辭月踏火而來,手中無欺劍劍刃上,流淌著他自己殷紅的血,向那座輪回之井劈出了開天辟地般的一劍。

然後,他看見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劍芒。

無赦劍應約而至!

兩個世界在轟然巨響中寸寸碎裂。

雙劍劍芒化為黑白兩色的陰陽符魚,交錯而升,衝天而去,化為一道黑白交纏的光柱。

神器出世!

他們終於破除幻境,回到了現實之中!

江辭月但覺身體仿佛被靈氣陣陣衝刷,幻境之中的渡劫期修為層層消退,唯有道心在鴻蒙之音中嗡然而顫,化為種種明悟。

當他重新睜開雙眼時,但見自己站立於禁地白色水麵之上,眼前黑色石龕已經轟然裂開,其中奉有一柄古樸神劍,劍長三尺六寸,劍柄上刻有玄妙天書,不辯其意。

“無欺……”

江辭月輕聲呼喚,將神劍納入掌中。

刹那間,血脈交融,他認識這柄劍仿佛已經有三千年之久,彼此之間毫無罅隙,從此之後當互為本命、共踏仙途。

江辭月眉心識海中,祭煉十數年的劍胎終於能夠成型,成為一道白色印記。

神劍發出喜悅的鳴聲,同時驚起了另一柄劍相似的共鳴。

禁地之中,段折鋒就站在與江辭月相對應的位置,拔出了屬於他的那柄劍。

“無赦。”他歎了口氣。

無赦劍化為一道黑色印記,鑽入他手臂之上,仿佛能感受到他三千年來在那裏留下的痛楚傷痕。

江辭月惶然看去,竟然感到段折鋒身上似乎真有張狂魔氣,幾乎要將一切陷入血色殺戮之中。但再定睛時,一切都已沉寂,隻有段折鋒深邃的目光看向自己。

“師兄,該走了。我知道你攢了很多年的話想和我說,不過……”段折鋒提醒道,“禁地即將塌陷了。”

禁製已經失效,雙生神器同時出世。

禁地內動**不已,石龕、石階、一幅幅壁畫都在劇烈晃動中碎裂,陰陽符魚失去了法力。

而作為陣眼,那具美豔無雙的鳳凰屍骨,在水麵上翩然起舞,蓮步婀娜,長袖瀠洄。似笑非笑的臉頰上一點淚痣,傾國傾城。

“既然有生,自當有死……一千六百餘年,我終於等到了一個解脫。”鳳凰邊笑邊舞,似一朵綻放的火蓮,在極致的淒美盛放之後,漸漸歸於凋零——青絲散落盡,皓腕成白骨,隻餘一具紅粉骷髏,在華美的長袍下塌落在地。

火焰騰空而起,將他徹底焚燒。

江辭月離開禁地時,本想為鳳凰收斂屍骨。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在那片溫熱的灰燼中,他撿到了一枚鳳凰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