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逆生死(2)
那是他們今世第一次親吻。
似乎不太是時候,不過,段折鋒並不看時候做事。
鳳凰屍骨冷眼看著這一切,半張麵孔淒清而美豔,半張麵孔陰森而恐怖。
“說夠了麽?在這裏麵的,我見過很多人、很多關係,有的自稱情比金堅,有的貌似仙風道骨,不過……”他扯起冰冷的嘴角,“他們都失敗了。你們也不會是例外……不如趁著最後的機會,好好溫存一番,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噓,別聽這個人胡說。”
段折鋒笑了笑,伸手蓋住江辭月的雙眼,緩緩道:“師兄,如果這真的是最後的機會了,你沒有什麽想說的嗎?”
江辭月的聲音微微顫抖:“你放開我。”
“好吧。”段折鋒略微遺憾地鬆開手,接著看進了江辭月泛紅的眼中。
突然,江辭月抬起頭,笨拙地用嘴唇親吻他。
——前世可沒有這樣的好事。
段折鋒訝然:“師兄?”
江辭月已經耗費了平生所有的放肆,他低下頭狠狠地抱住段折鋒,低聲說:“對不起……”
不等段折鋒回話,江辭月已經重新放開,從表情到眼神都恢複了鎮定。
他做下了決定,並因此堅定不移地推開了段折鋒,毅然走向了另一座石龕。
一杯美酒,一杯毒酒;一個人生,另一個人死。
美酒已經飲盡。
剩下一杯毒酒,隻能由他獨自承受。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可他似乎隻覺得遺憾。
江辭月心中平靜,暗歎自己愧對師尊多年養育,不能回報給靈溪宗門萬一,恐怕也要累師尊、真人、同門都為他傷心了。
——隻希望……來日段折鋒可以忘記他生命中的過客,原諒自己臨死前最後的放肆,能夠心無掛礙、早登仙途,從此紅塵雲外,萬古逍遙。
——而自己,到時想必早已化歸天地,如一片小小的杏花,最終渺然於他漫長的記憶之中,和光同塵,翩然而逝。
——那樣……倒也不錯。
江辭月微微仰頭,將酒杯抬起。
突然,他的手臂停住了。竭盡全力,卻還是動彈不得。
他眼角的餘光已看到,段折鋒含笑走了過來。
手中的酒杯突然被取走了。
江辭月心中一空,似有萬鈞重擔壓了下來,令他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說好是我保護你,小師兄。”段折鋒把玩著手裏的酒杯,“你把符咒都放在我身上,你忘了。”
他用一張定身符咒,從背後暗算了江辭月。
如今江辭月動彈不得。
段折鋒舉起酒杯,將這一杯也一飲而盡。
酒是好的,毒也發作得很快。
他沒有再往前走,而是在江辭月身側,感歎道:“師兄,我現在不想讓你看到,大概也不能親你了。”
——不要……
江辭月身體僵沉,絲毫不能動彈,隻覺得心髒越墜越沉,仿佛有千萬絲線將它勒緊了。
他不敢想身後發生了什麽,腦海中一片空白。
隻感覺段折鋒的呼吸聲漸漸低迷。
呢喃般的氣息,貼在江辭月的耳廓:“隻要你還記得我,師兄,我會在奈何橋上等你三十年……”
不知過了多久。
一切都重新歸於靜謐。
江辭月一動不動,呼吸仿佛已經停止,一股寒冷的痛意貫穿了他的靈魂,令他生不如死。
淚水從他的眼眶中湧出,滑落平靜的臉龐,最後碎玉一般濺散。
驀地,他像是旅途中突然被驚醒的人,顧不上滿麵淚痕,回過頭尋找自己丟失的一切——
可他隻看到一件散落在地的衣服。
江辭月茫然抱著這件衣服,手指越攥越緊,良久之後,發出一聲壓抑到了極點的慟哭。
“他對你很好,肯將兩杯酒都喝下去,換來你生路。隻可惜,情深不壽。”
鳳凰屍骨慢慢走了過來,玉顏如舊,冰冷地看著這個傷心至極的年輕人:“你是少有能活著離開這裏的人,走吧。”
他伸出手指,法術的靈光將江辭月包圍。
世間的一切都好像距離江辭月很遙遠,他抱著懷裏幹癟下去的衣物,覺得自己空空****、一無所有。
禁地大門又在他麵前打開了,但陽光不能帶給他任何溫度。
“師弟……我帶你回去……”江辭月沙啞地說,“師尊可以救你,一定可以救你……”
他跌跌撞撞,像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捧著自己唯一的希望,無助地走向玉闕宮。
玄微真君歎了口氣:“傻孩子,你哪裏帶回了什麽東西?”
江辭月懷中空無一物,他茫然地抬頭。
玄微真君說:“那隻是你的情劫,一段幻想罷了。待度過此劫,你的仙道從此無阻,當可以得享極樂了。”
“他是……假的嗎?”
“你可還記得此人的名字?”
江辭月伸手輕撫自己的胸口:“我不記得了,師尊,我怎麽會不記得了……”
玄微真君歎息著,溫熱的手掌撫摸著江辭月的額發:“傻孩子,回去休息吧。你是靈犀宗未來的掌門人,不可耽溺於區區一段情劫啊。”
數年之後,江辭月從玄微真君手中受冊,接過靈犀宗掌門的玉牌。
他已成為元嬰期真人,修為一日千裏,更祭煉出自己的本命神劍,自此垂禦靈州、逍遙神陸。
而玄微真君未能羽化飛升,壽終正寢於靈溪山蒼鬆之下。
那時,江辭月手持玉牌、身負神劍,已能一窺天道,卻依然沒能看破那一個問題。
他問玄微真君:“師尊,即便是你,也還是無法找到我忘記的那個人嗎?”
玄微真君低聲道:“世上何來烏有之人?”
“但我還記得……”江辭月平靜的眉目望向遠山日落,仿佛穿透重雲濃霧,望向山與海的盡頭,“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亦不記得他的相貌,可我始終記得他在等我……我記得那種,竭盡全力想要記起他的感覺。”
當他再回過頭時,玄微真君麵帶遺憾,垂頭而坐,已經仙逝而去。
江辭月心中一痛,合上蒼茫雙目。再睜開時,已經如古井無波。
他不該這樣,他不該讓恩重如山的師尊在最後一刻都這麽難過。
太錯了。
他錯得太深。
他早該放下情劫,專心於靈犀宗,致誌於漫漫仙路……
他應該忘記的。
數千年後。
江辭月已是渡劫後期強者,修成通天徹地之能,即將麵臨無量天劫。
而靈犀宗門徒三千、盛極一時,其中卻早已沒有故人的身影。
玉闕宮、藏經閣都已成為了久遠的回憶,哪怕一磚一瓦都難以回想起來了。
世人尊稱江辭月為帝君,正如當年對玄微真君的敬仰那般,但他也早已超越師尊良多。
江辭月如今禦臨靈州,但依舊孑然一身,唯有帶著他的本命神劍,麵對蒼穹之上的無盡劫雷——
這就是修行中人的終極夢想,逆天修行、戰之、勝之,從此長生不老、永享仙福。
如今天道在前,江辭月知道自己必須迎戰。
自他眉心之中,已經跳出了一道劍影。
劍長三尺六寸,名曰“無欺”。
無欺劍自鳴而起,在劍鞘中散發無盡華光,等待著自己的主人拔劍而起,斬斷天雷,戰天而勝之。
江辭月的手已經握上了自己的本命神器,但那一刻,突如其來地,他心生無邊的失落感。
——為什麽?我的心還在留戀這世間的什麽?
天地間風起雲湧,無上劫雷猶如猙獰黑龍,將江辭月渺小的身影襯托如螻蟻。
可他淵渟嶽峙,任由長發起舞、袍袖獵獵,他夷然沉靜。
琨玉秋霜,心無外物。
“是誰……在等我。”
他放下了手中神劍,喃喃看向這渾濁難辨的天空。
黑龍咆哮,幾欲將他單薄的身影吞噬殆盡。
神陸一十四州,有數萬萬的凡人、數萬萬的生靈,都在仰望著渡劫期的半步仙人,可他偏偏就在那裏停住了。
——修真之人畢生的夢想,難道要在這最後一刻輕言放棄?
——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情劫,難道要放棄自己千年之久的生命與記憶,辜負所有人的期待麽?
神劍無欺還在靜靜地等待著他的主人。
拔出劍,他舉世無敵。
可是他不拔劍。
他不願飛升。
死亡的不祥之氣在心頭籠罩,那股焚心之痛令他從沒有這樣清醒過、痛快過。
“我不負他。他在等我。”江辭月一字一句,說得異常清晰——就在這柄神劍麵前,“就算獲天之罪……我也不願負他。”
說罷,天地間亮起了那道無比清晰的光芒,似要將他單薄的身影深深鑿刻在無邊黑雲之中,從此化為古老的傳說。
下一刻,才是無量雷劫那響徹天地的轟鳴聲。
神劍無欺的光芒,在黑暗中隱沒。
大雨傾盆而下,淹沒了江辭月的世界。
……
他應該是死了的。
死在天劫之下,就隻有魂飛魄散的結局,就連奈何橋都去不到。
可是,江辭月驚愕地發現自己還有意識,甚至還能看、能聽,隻是失去了可供使用的肉身。
他現在像一個孤魂野鬼,跟在一個少年的身後。
那少年眼蒙黑紗,從一張錦榻上醒來,露出麵容的一刹那間,就讓江辭月如遭雷擊——他想起了他的名字!
段折鋒!段折鋒!……他怎麽能忘記這個名字!
江辭月衝向段折鋒,他有太多的話想說,太多的事想做。
可是,段折鋒的頭頂和肩上有三盞火,這火焰阻止了江辭月的靠近。
無論江辭月說什麽、做什麽,都沒有人看見、聽見,就像他並不存在於這個世上一樣。
江辭月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段折鋒下了榻,然後微笑著問身邊的丫鬟:“我好像忘記了什麽。綠籮,你說,我昨天是不是遇見了一個重要的人?”
丫鬟笑道:“少爺,你昨天都沒有出門呢,家中也沒有客人到訪,哪裏能遇見陌生人?倒是今日,你還要出門祭拜老爺和夫人嗎?”
“嗯。”段折鋒淡淡答道。
——不要去!那是妖怪要害你性命!這個丫鬟也是狐妖!
江辭月的聲音沒有人聽見。
他急切地圍繞著段折鋒,卻無論如何都靠近不了生靈,隻恨自己無能為力,竟然親眼看著段折鋒上了轎子。
然後,門簾放下,江辭月又看到,單獨一人的段折鋒從坐墊下取出了一把染血的利刃。
“……”段折鋒將刀刃慢條斯理地擦拭幹淨,聽著外麵那隻狐妖的聲音。
他露出了一個優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