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逆生死(1)

江辭月臨行前做足了準備,連段折鋒也被迫帶了護身法器與符紙。

其實段折鋒想說這些東西並沒有用。

但江辭月過分有大師兄的自覺,把師弟當做不能磕不能碰的玻璃小人,恨不能捧在手心裏帶去:“要不你在繪卷裏躲一陣子?”

“……”

段折鋒及時阻止了江辭月,不然恐怕他們再過三天也不能成行。

二人攜帶玄微真君的信物——掌門玉符,來到靈犀宗後山禁地處。

隻見此處崖壁高張,青岩中突兀顯出一座緊閉的門庭,破敗多年的鬥拱上依稀可見當年精美的雕繪,應該曾是百鳥朝鳳的壯麗景象。

江辭月以玉符扣響門庭,便見玄微真君設下的禁製層層打開,法力形成的光芒仿佛使巨門裂開罅隙,其中傳來陣陣陰冷氣息。

“你站在我身後。”江辭月時刻不忘保護自家小師弟。

段折鋒的目光卻看向門內黑暗中,突然道:“你看。”

話音剛落,門內猛然閃現出一張人臉!

須發半百、滿麵皺紋,這是一張蒼老不堪的人臉,他痛苦地看向門外,牙齒半落的嘴巴不斷開合,胸腔裏發出聲音:“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江辭月大吃一驚,後退兩步,已經做出了防備的姿勢。

然而老人從黑暗裏走出,僅僅隻邁出門庭半步,就倒在了門前的光明中,就像被那道明暗的分割線所殺死了一般。

江辭月伸手探了他的鼻息,確認他已經死透,便悲憫地搖了搖頭,摘下老人腰帶上證明身份的玉牌。

看了一眼,江辭月便一怔:“是玉虛宮義字輩的師兄……太奇怪了,他不是十年前來探這座秘境的師兄嗎?怎麽會蒼老成這樣?”

他低頭再看,隻見老人的身體竟在飛速地消散,須臾時間就成為了點點光斑,隻剩下一套破舊的玉虛宮製服疊在地上。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

江辭月心中油然生出不祥之感,回頭就說:“師弟,要不你別進去……”

然後他就看見,段折鋒低頭看了看地上的衣服,用靴尖勾起踢到一邊,接著神情自若地上前,一手已經推開了半開的門扉。

陰冷的氣息撲麵而來,石門之內沒有分毫光亮。

現在輪到段折鋒回頭看他:“害怕的話就走我後麵。”

——那不行,說什麽也輪不到小師弟在前麵冒險。

江辭月搓了一下手指,指尖亮起一點明火,便借著火光率先踏入了秘境中。

他們剛踏入其中,身後石扉便轟然闔上。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四周景物,隻見眼前是一道螺旋向下的階梯,這禁地竟是一座深入底下的古井。

沿石階向下,兩道腳步聲在寂靜的地下交替響起。

兩旁的壁畫色澤已經斑駁,描繪有當年龍鳳爭霸時的場景,一直延續到鳳族沒落。

最後一幅場景裏,是一隻華美的火鳳在滔天烈火之中涅槃,瑰麗無雙的尾羽如霓虹般消散,延伸向無盡的黑暗中。

段折鋒隨口道:“當世鳳族十不存一,分為五色支脈:赤者鳳、黃者鵷鶵、青者鸞、紫為鸑鷟,白名鴻鵠。在這陰陽倒錯絕境中,看起來有一支赤色鳳凰血脈在鎮守神器。”

他說是鎮守,其實心知用“封印”二字更為恰當一些。

走到壁畫窮盡,石階亦到了盡頭。

地底深處,竟是一汪黑白兩色的水麵,黑色、白色形如太極陰陽魚圖案一般相抱,其中各有一座石龕,裏麵盈著一捧清澈的**。

而水麵之上,隱隱站著一個人。

這是江辭月有生以來所見過最美之人,眉梢眼角俱是風情,舉手投足皆可傾城。眼角下一顆淚痣,讓人恨不能生生醉死其中。

這個雌雄莫辯的美人隻是站著,紅發如流火,披散在他金紅二色的長袍後。他聽見動靜後抬起頭微微一笑,驚心動魄的美感竟似照亮了所有黑暗。

他中性的嗓音沙啞而磁柔:“又有人來啦……又等了十年……”

在這危險萬分的秘境之中,竟有這樣一個美人。

江辭月心知有異,暗中防備的同時,禮貌地拱手道:“我是靈犀宗首徒江辭月,這邊這位是我的師弟段折鋒。請問前輩是什麽人,為什麽在這秘境中等待?”

神秘美人緩緩地說:“既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既是人,又不是人。你倒是猜猜看,我是什麽人?”

江辭月頓住了。

而段折鋒偏看不得有人越過自己,去逗弄小師兄,此時像個專門來踢館拆台的惡人,冷淡地劇透謎底:

“是一隻死鳳凰。”

“哈哈哈哈哈哈——”

神秘美人驀然大笑了起來,隨後用指尖勾勒去眼角的淚意,那枚鮮紅淚痣隱隱泛著光,勾魂攝魄。

他踏著湖麵向二人迎麵走來,引起水麵點點漣漪,臉上的笑容也突然消失,淡淡地說道:“不錯,我是此處陰陽倒錯大陣的陣眼,一具可憐的鳳凰屍骨。我在這裏等待了一千六百餘年,隻等有緣人破除陣法封印,取走那件導致這裏陰陽倒錯、生死逆轉的神器,我才能重獲自由。”

他再向前一步,踏過了那條黑白分隔的交界線。

從白色湖麵邁入黑色湖麵的瞬間,豔絕世間的美人皮肉忽然層層消融,化為了一具披著華美長袍的白骨骷髏。

江辭月嚇著了。

但他害怕的反應,就是瞳仁微微收縮,接著向前走了兩步,隱隱將小師弟護在身後。

他緊緊地盯著眼前這具傾國傾城的屍骨,盡量不去激怒對方:“我們正是為了取走神器而來。請問前輩,我們應該怎樣幫助你?”

骷髏低低地笑著,展開一雙慘白的手臂,麵向二人說道:“就在這陰陽兩邊的石龕中,供奉著兩杯酒。其中一杯是世間少有的美酒,喝下就能當場離開;而另一杯則是劇毒的鴆酒,喝下就會暴斃當場。要是隻有一個人來,就由我來陪他玩這個選擇的遊戲;而現在你們正好有兩個人,那就要一人喝下一杯,最後活下來的人才有資格取走神器。”

一杯美酒,一杯毒酒。

那就是一個人活,一個人死。

江辭月毫不猶豫:“師弟,我們走。”

然後他回過頭,還沒抓到段折鋒的手,突然發現他已經走了過去,端起其中一個石龕上的酒杯——“看起來不錯。”

“住手!”江辭月這回是真的嚇著了,“師弟,你在做什麽!把酒放下,我這就帶你出去!”

段折鋒搖晃著酒杯,看向江辭月道:“你也看見十年前進來的人現在怎樣了?出不去的,師兄,既然踏入了陰陽倒錯大陣,其實生死的選擇早已經開始。這兩杯酒隻不過是提供了一種方便的死法而已,我們兩人之間總有一個要死,剩下那一個才能找到出路。”

說完,他直接一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江辭月:“……”

段折鋒品了一下:“還不錯。若能死在這樣的美酒之下,倒也不算難過。”

江辭月衝了過來,使勁地揪住了他的衣領:“吐出來!馬上打坐,抱元守一,應該還來得及!!”

段折鋒安撫道:“沒事的,師兄,看來我這一杯隻是美酒而已。”

江辭月怔怔看他,手中力道放鬆了一些。

可突然,他抽回手,打了段折鋒一巴掌。

那聲音很輕,江辭月的力道並不大。

但段折鋒一怔。

他看見了江辭月的神情——緊促的眉峰,通紅的眼眶,隱忍著情緒的湛然眼眸。

他又惹小師兄生氣了。

“……為什麽能這麽隨意地決定自己生死?”江辭月咬著牙,憤怒的聲音裏壓抑微弱的哽咽,“段折鋒,哪怕你有一丁點的留戀,也不會做得這麽輕鬆……哪怕你有一丁點的在乎!也不會在我的麵前飲下毒酒……你怎麽能……”

他喘息著抬起手,以掌心抵住了自己通紅的雙眼,沒有再說下去。

他沒有說錯。

段折鋒從不覺得自己的生命值得留戀。

可是,他的小師兄好像很傷心。

段折鋒看著眼前十多歲的江辭月,心想——

是啊,江辭月,我也覺得很奇怪。

前世,就在這陰陽倒錯絕境中,說著“我會以性命保護你”的,是你;

烈火之中,流著眼淚請求我放下屠刀、回來領罪的人,是你;

你說要報仇,我那時也一心隻想死在你手上,可是偏偏又將那穿心一劍偏離了一寸三分的人,也是你;

再後來,引領著仙道之人,與我處處做對,一心除魔衛道的人,是你;

被我設計囚在桃源繪卷之中,隱忍著痛楚、咬牙說要殺了我的人,也是你……

連我都覺得,段折鋒會死在江辭月手上——這是理所應當之事。

可你究竟是愛我?還是恨我?是想殺我?還是救我?

……

“……唉,江辭月,你真是天下最難解的謎題。”

段折鋒無奈地歎了口氣,輕輕抬起江辭月的臉,傾身而前。

——以吻封緘。

這個吻輕柔而爛漫。

如夢幻泡影,如前世雲煙。

這應該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

江辭月不知所措地愣住了,眼中朦朧淚意清晰倒映著他的容顏。

而段折鋒離開他被噙住的雙唇後,用指腹摩挲著他濕潤的唇瓣,低聲地哄他:“別生氣了,我的小師兄。這次我來以性命保護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