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問仙緣(1)
春日和煦,雨後的天空一碧如洗。
江辭月租了一輛馬車,驅車來到奉都郊野,便解開韁繩將馱馬放走,一邊喚來了自己的坐騎,低聲道:“委屈你幾日。”
潔白的駿馬低頭吃了他掌心裏的零食,溫馴地蹭了蹭他,作為回應。
他們此行將要離開奉都,在馮翊郡中接兩個人,然後沿官道前往京都郡,在那裏接到剩下的人後,就可以返程回靈犀宗門。
此時,段折鋒邁入馬車,裏麵已經是布置好了內飾,正當中有一小茶爐,剛好讓人舒服地放下雙腿。
小狐狸也跟著躥了上來,隻敢貼在段折鋒腳邊,找了個角落,卑微地團起來。
為避免旅途無聊,車廂末尾有一個小櫃子,裏麵本該放一些書籍,此時已經被貼心地換成了竹簡——方便盲人進行閱讀。
江辭月沒有照顧過盲人,隻能自己多琢磨一些瑣事,這些竹簡都是他清晨時親自跑了幾家書店淘來的。
須臾,隨著一聲馬嘶聲,馬車緩緩開動了起來。
江辭月在外頭坐著,大概一時沒有進車廂的意思。
段折鋒推開車廂上的小窗,一股清新的空氣便夾雜著晨露,吹拂了進來,令他鼻腔微癢。
然後他想了想,對外麵道:“江辭月,有件事需要你幫忙。”
江辭月隔著簾子道:“怎麽了?”
段折鋒:“十萬火急——”
聲音戛然而止。
江辭月吃了一驚,連忙掀開簾子,邁進車廂裏麵,問:“你沒事吧?”
隻見段折鋒優雅地端坐在那,聞言後抬頭,緩緩道:“我有個噴嚏打不出來,需要你想我一下。”
角落裏,小狐狸立起兩隻耳朵,眼睛瞪大了一點。
它把自己擠得更小,方便給江辭月挪開位置。
江辭月坐在旁邊,有兩分迷茫地看著段折鋒:“你打不出噴嚏,為什麽要我想你?”
“民間流傳,被人思念的時候就會打噴嚏,你沒有聽說過?”
“我自幼在靈犀山上,不怎麽聽說民間的事。”江辭月說到此處停了一下,“這個是真的嗎?”
“是真的。”段折鋒一臉平靜且正經,“詩經有雲,‘終風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願言則嚏。’”
“原來如此。”江辭月於是低頭想了想,“我想了。”
“真的?”
“真的。”江辭月突然又有幾分困惑,“似乎不起作用。你真的不是在誑我麽?”
“我騙你有什麽好處呢。”段折鋒慢悠悠地說,“應該是你想得不夠用力的緣故。你剛才想我什麽了?”
江辭月覺得這個話題有點不對勁,但他不習慣撒謊,老老實實道:“在想你的眼睛。”
“喜歡麽?”
江辭月耳尖突然紅了,停頓了好久,才道:“我不是想這個……”
“不喜歡的話,也可以想些別的。”段折鋒很從容,“我不著急。”
心裏知道段折鋒看不見,但江辭月還是窘迫地將視線挪開,不敢看他的臉。
過了一會兒,江辭月果然想了些別的,說:“我看了你的生辰八字,你生日快要臨近了吧?”
“嗯。”段折鋒道,“你應該比我大不了多少。”
江辭月點頭道:“四個月。”
“那就是錯過了你的生日。”段折鋒道,“今年還得等上很久。”
江辭月道:“修行無歲月,不必講究這個。”
“可惜。”段折鋒忽然道,“我剛才應該再騙你一下年齡,要是我比你年長,就該你叫我‘哥’。我想聽這個……很久了。”
“我比你年長,怎麽能顛倒次序?”江辭月板著臉,“而且什麽叫應該再騙我,你——你騙我?!我想你和打噴嚏根本沒有關係?”
段折鋒:“……”怎麽突然反應過來了。
眼看著他嘴邊的笑意按捺不住了。
江辭月明白自己是上了當,大惱:“你、你——”
段折鋒笑了起來:“嗯,我壞。”
“我不理你了。”江辭月惱怒地甩了袖子,撩開車簾,氣咻咻地走了出去。
角落裏。
“嘰。”
小狐狸笑彎了眼睛,卻不敢發出聲音,連忙用大尾巴將嘴巴緊緊捂住。
“很可愛吧?”段折鋒覷了一眼狐狸。
被看了一眼,容雩渾身上下寒毛炸起,不敢動了。
段折鋒淡淡說道:“他若是一直這麽可愛就好了。”
嘩。
車簾突然又被打開了。
江辭月仍然板著一張臉,表示自己還在生氣。他將一團東西丟進了車廂裏,說:“蓋上。”
段折鋒接過東西一看,是一張華麗柔軟的皮毛。
江辭月嘴上說著不理人了,心裏卻還惦記著那個噴嚏,怕他著了涼,就將行李中的那張皮子拿了出來。
春寒料峭,蓋在腿上倒是剛好。
車廂內是暖融了起來,可惜他沒忍住,惹江辭月生氣了,一時半會哄不進來。
段折鋒歎了口氣。
角落裏的小狐狸也不笑話江辭月了,覺出了他的好,有些豔羨地看著那張暖和的皮毛。
段折鋒又瞥了他一眼,短暫地笑了一下:“喜歡?”
容雩不敢過去,也不敢不回答,輕輕點了一下頭,又連忙搖頭,示意自己不敢。
段折鋒的手拂過手中柔順的皮毛,低聲道:“你們狐妖的皮,確實不錯。”
——這張皮子,當然來自段府中的那隻狐妖。
容雩:“……”大、大……大侄子?!
容雩:Q口Q!!!
狐狸腿迅速地哆嗦起來,尾巴毛根根立起,整個毛團瑟瑟發抖。
嚇哭了。
……
馬車在春日的山路上行進了一天。
夜裏,須在山中露宿了。
好在修真門派也不缺一些小手段,江辭月從錦囊中倒出了幾張符紙,掐訣將它們又變成了數個力士。
——先前在城鎮中,不方便使用種種神異手段,免得被外人看到後徒生事端。如今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裏,自然就無所禁忌了。
紙人力士們各司其職,清理出了一小片空地,而後紮起頂小帳篷來,又生了篝火。
食物當然是沒有的,江辭月拿了兩粒辟穀丹出來。
段折鋒歎了口氣:“你總是缺那一分情趣。我看旁邊有條山澗,讓力士去打些水吧。”
紙人力士很快去取了山泉水來。
江辭月不太懂,隻看著段折鋒燒了一壺熱茶,靠在一旁杏樹下慢悠悠喝了起來。
滿樹杏花含苞未放,在春風中羞答答地搖曳,傳來一陣若有似無的香味。
段折鋒在樹下喝了兩杯茶,黑發如瀑,衣袂翩然,有幾分悠然仙人的味道。
江辭月不覺間多看了一會兒,聽見段折鋒道:“可惜,再晚來一個月,這杏樹就該結果子了。”
幾個時辰過去,江辭月已經徹底忘記了自己還在生氣的事兒,道:“用不了多久,城中就有杏子賣了。”
兩個人漫無目的地聊了一會兒,很快便日暮西山。
江辭月起身說:“天黑了,你去休息吧。我就在這裏打坐冥想,同力士一起守夜。”
段折鋒沒有拒絕,洗漱後便進了帳篷。
夜色很快降臨,山中層林如浪,寂靜而神秘。
杏花的香氣逐漸變得濃鬱起來。
帳篷外,可憐巴巴露天睡覺的小狐狸突然動了動耳朵,睜開一雙獸瞳,瞳仁微微收縮。
它嗅了嗅空中的味道,似乎明白了什麽,很快又躺了回去。
隻是毛茸茸的大尾巴動了動,蓋住了自己的鼻子。
江辭月正處在冥想之中,神思參悟於天地自然之間,漸漸感到自己被一陣香風包圍。
那香味甜膩而誘人,令他心中燥悶,想著要做點什麽才好。
但他不知道該做些什麽,隻是迷茫地睜開雙眼。
他發現自己好像又躺在段折鋒那張塌上,厚實的錦被隔絕了外麵的空氣,讓人頭暈目眩,隻能愣愣地看著段折鋒**的胸膛、熟睡的臉。
突然,段折鋒抓住了他的手,他才發現自己的手指已經摸到了對方的眼睫。
指尖被撩動的癢意,令他心跳鼓動,口幹舌燥。
而段折鋒低聲笑問:“喜歡麽?”
……
江辭月豁然睜開雙眼,懊惱地將手背貼近臉頰,臉上的熱氣還在蒸騰。
——怎麽會在冥想當中睡著了,還做了……做了一個荒唐的怪夢。
他低頭看了一眼,接著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揪著自己衣襟,向山澗的方向走去。
他可能需要冷水。
突然,他聽到自己身後有動靜,嚇得豁然回頭。
——隻是紙人力士而已。
江辭月鬆了口氣,吩咐道:“你們繼續在此守夜。”
紙人力士沒有思想,隻懂接受命令,當即停留在原地站住了。
夜幕漆黑,杏樹的枝丫在嘩嘩響動。
江辭月走後,從樹洞裏突然探出了一個腦袋,然後是一具曼妙而**的半透明女體從樹幹中飛了出來。
赫然是一隻樹魅。
這一類山中精怪不會害人,靈智不高,總是跟從本能行事,常常在春天散播自己的花粉。有時,陽氣旺盛的男子路過,吸入了花粉就稀裏糊塗地中了幻術,與樹魅一夜雲雨過後,還以為自己隻是做了個春夢。
由於本性純良、又幾乎沒有妖氣,樹魅偶爾也會作為修道者的侍從。在野外,則雙方相安無事,彼此不會主動出手。
這隻樹魅甫一現身,本來想趁機溜進帳篷裏,卻突然感到一股妖氣鎖定了自己。
帳篷外,小狐狸睜開了眼睛,咧開嘴露出了尖銳的牙齒。
它心道:不知死活的小妖精,劫色劫到你不能惹的人身邊來了……
生怕吵醒了帳篷中的段折鋒,容雩輕巧地跳起,將瑟瑟發抖的樹魅一腳踩進了土裏!
六條尾巴的陰影在地上蔓延的瞬間,小樹魅已經是兩眼一翻,直接嚇暈了過去。
——它隻是山中尋常精怪,連成年男子都打不過的那種。這一行看起來正氣凜然的修行者,兩個男人都俊得它走不動道,其中那個凡人還養了一隻看來膽小如鼠的狐狸……誰他媽知道這狐狸居然會是六尾妖狐啊!你堂堂大妖的臉麵何在!!救、救命啊!!
容雩伸出狐狸巴掌,將樹魅翻了個麵,也不敢吃這小東西,怕段折鋒知道了不高興,幹脆將它又塞回了樹洞裏。
一邊幹活,它一邊心酸地想道:哪裏來的小妖精,給爺滾啊!我堂堂六尾妖狐,主動脫光了給尊主做爐鼎他都不要,你丫的竟敢用魅術,真是色膽包天!
將樹魅丟回去後,小狐狸又躡手躡腳回到帳篷前,繼續給裏頭的段折鋒守夜。
突然,它身形一僵——
尊主呢?
不遠處。
段折鋒披了一件外衣,循著潺潺的溪水聲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