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風雨雷電之夜,男人撐著一把傘在雨夜中漫步行走,四周漆黑一片,唯有手中一盞油燈照亮前行的路。

從濯園到隔壁那座老破,不過幾分鍾的距離。

可也就這幾分鍾的時間裏,溫庭深腦中忽然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

“林家,彈琵琶的小姑娘。”

“這姑娘也是南溪鎮的,該不會和老爺子認識吧?”

當然,被婉拒了三次之後,溫庭深覺得,《國風之旅》也不是非她林微雲不可。

若不是他無意想起三年前的琵琶聲,關躍亭完全可以無視自己的否決,在那幾個候選名單裏選一個。

雖然那些人的曲子,沒一個能入得了他耳。

倒也不是他們不行,用關躍亭的話來說,是他這雙耳,已經被老爺子養刁了,自小受大師名曲熏陶,聽不得半點瑕疵。

不過說到底,《國風之旅》也隻是他被關躍亭拉過來投資的,最終決定權還是在關躍亭手裏。

所以,對於林微雲來不來,他並不是很在意。

溫庭深好奇的是,她對自己的偏見從何而來。

斯文敗類?

老男人?

她確定說的人,是他?

思量間,溫庭深來到那小小的舊屋前,雨勢太大,他沒有收傘,敲了門後,聽到裏麵女孩的回應聲,才提起油燈,站在一旁靜候。

“來了。”

林微雲原本被這突如其來的停電嚇了一大跳。

清明節前這樣特別的日子,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的,她一個女孩,孤零零待在破舊的老屋,說不害怕是假。

她感覺自己都要見到太奶了。

老林啊,不帶這樣逗人的,往年也不見你這麽狂躁呀!

也不知道這老破小能否挨過今晚的風雨摧殘。

她縮在**,打算聽歌強行讓自己入睡,不料聽了一半,手機就電量耗盡,不爭氣地關了機。

林微雲翻來覆去睡不著之際,耳朵靈敏便聽到樓下仿佛有敲門聲。

銅環輕叩木門的聲音,不輕不重,剛好她聽到了,嚇得她楞在**,一動不敢動。

隨後,伴隨著雨嘩啦啦墜落,有一道溫潤的男聲傳來,似乎在喊有沒有人。

林微雲凝神,再三確定,是有人在敲門。

猶豫了半分鍾,才壯著膽,隨意披了件薄外套下樓。

因為夜裏太黑,她找不到雨傘,隻能靠著電閃一刹那的光,看清路,然後一路小跑到院門口。

隔著木門,林微雲小心翼翼詢問:“誰呀?”

“隔壁濯園的。”

聲音是真好聽,還有些安定人心的味道。

林微雲微愣,想起早上蹭吳老爺子的車回來,一路上聽他講起兩家人老一輩的事情,兩人意猶未盡,隻是路途短暫,隻聽了個開始。

下車前,老爺子還對她發出邀請:“孩子,有空來濯園,阿爺繼續講給你聽。”

她猜想是老爺子擔心她孤家寡人一個,不放心,便著人過來瞧一瞧。

這種還有人關心的感覺,讓林微雲心底一暖,十分感動。

“我沒事。”她鼻尖一

酸,拉開門閂,開了門。

“轟!”

恰時,一道閃電落下,瞬間照亮了整個天地,林微雲一眼便看清了門後男人的臉,當即呆在原地。

她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閃電過後,天地恢複了原本的黑,唯有男人手中那一盞油燈,微弱的燈光,卻依舊照亮了漆黑的古廊。

隱在黑夜裏的那張熟悉的麵容,也逐漸清晰起來。

依舊是修身挺括的黑襯衫,隻是這次男人沒有戴眼鏡,輪廓鮮明,骨相極佳,冷峻的臉龐上掛著幾滴水珠,清冷霧色的眼眸古井無波,仿佛無欲無求的天神降臨。

……五弦先生!

林微雲驚喜出聲:“是你!”

此情此景,當真是應了那句老話,眾裏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林微雲隻覺得今晚的老林,太靈了!

而溫庭深也在閃電亮起的那一刹那,看清了眼前的小姑娘,不禁挑起了眉梢。

“是我。”

林微雲的表情,驚喜裏有錯愕,高興中有萬幸。

她怎麽也沒想到,再見五弦先生,會是在自家門口。

男人撐著黑傘,褲腿微濕,挾著寒風冷雨而來,唯有手中那盞油燈,照亮了她家漆黑的古廊,同時也照到了她的心巴上。

他好像比三年前更加沉穩英俊,令人著迷了。

這一刻,林微雲無比讚同孟其姝的提議!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更何況,他們是鄰居,來日方長,一切都好說!

所以,當他目光灼灼望向她,輕聲詢問:“害怕嗎?”

林微雲下意識就點了點頭:“有點兒。”

世間如果真有鬼魂,她倒是不怕老林,還挺期待看到他的。

但是這鬼天氣,指不定還有誰在天上飄著呢!

溫庭深垂著眼,凝了她片刻,聲音一貫低沉好聽:“鎮上斷電了,外公請你過去濯園。”

林微雲沒有絲毫矯情,隻說了句:“正好,我手機沒電了,你等下!”

說完,冒著雨又跑回屋裏去拿手機。

夜太黑,她一不小心碰到了桌椅,發出一些聲響。

溫庭深抬了抬油燈,想給她照亮路,然而小姑娘早已噠噠上了樓。

須臾,等她再下來時,剛剛的卡通睡衣換了,米色盤扣蠶絲上衣搭配咖色半身長裙,是本地特色新中式風格,頭發淋了雨有些亂,隨意紮了個丸子,清爽禪意,一雙濕漉漉的眸子盯著他笑:“走吧!”

溫庭深淡淡點頭,轉身便要走。

“呀!我忘拿傘了。”

林微雲就要要再回房,卻被男人叫住了。

“不用了,”溫庭深看了一眼她已經濕了大半的肩頭,徐徐開口:“傘夠大。”

林微雲抬頭看了一眼那把質感高級的黑骨傘。

是夠大。

“好。”

她關了門,躲到他傘下,熱心地接過他手裏的油燈:“我來吧。”

路上,兩人身子隔了些距離。

“說起來,那次在日本,我都還沒來得及跟您道一聲別呢,您也是南溪鎮的?”

“不是,”男人聲音清潤疏離:“是我外公。”

“哦~”林微雲感覺自己仿佛碰了一堵冰牆,男人並不怎麽想說話。

這時,雨勢又猛了些,林微雲不得不往他那邊小心翼翼靠去,男人垂眸看了她一眼,倒也沒再遠離。

直到這一刻靠近了些,她不經意嗅到男人身上檀香靜緲的香氣,不似尋常濃鬱的香水味,沉雅淡淡,別有一番孤高幽靜的韻味。

這樣氣質獨特的男人,不用想都知道,常人難以靠近。

就像此刻,同在一傘之下,即便兩人挨得很近,手臂肌膚時不時蹭著彼此,她依舊能感受到那股生人勿近的凜冽氣息。

明明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氣場,卻又讓人忍不住靠近,然後一點一點沉淪其中。

林微雲用餘光偷偷看了一眼。

男人步調優雅沉穩,即便風雨陣陣,握在他手裏的黑傘紋絲不動,目光直直望著前方,隻給她留了一側完美無瑕的側臉輪廓。

林微雲猛然清醒過來。

麵對這樣的男人,美人計估計不太管用。

畢竟他看起來比自己還賞心悅目。

於是,憋了一肚子的話,她竟不知從何開談起。

怎麽說呢,此刻貿然提起五弦琵琶,是真的有點司馬昭之心了。

目光下移,林微雲盯著他沉穩撐傘的右手看了幾秒,驀然想起,兩人還沒彼此介紹。

“忘了自我介紹,我叫林微雲,該怎麽稱呼您?”

溫庭深微微側首過來,眸中閃過一絲詫異。

所以,她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正疑惑時,外公的聲音伴隨啪啪雨聲傳來。

“懷景,快帶丫頭進來,別淋著了!”

原來外公見他久去不回,擔心小丫頭被嚇得不敢開門,坐不住便出來門口候著,眼見兩人從雨夜中走來,這才鬆了口氣。

“懷景……”林微雲對上溫庭深的目光,大概是在想,哪個懷,哪個景。

溫庭深眯了眯眸。

外公是個文化人,每個孩子成年後都會取一個表字,為他千挑萬選了懷景二字,說是希望他能停下腳步,懷抱萬物。

老人家一直這麽喊他,正好誤打正著,省了他表明自己是溫庭深時兩人的尷尬。

“風景的景。”他淡聲解釋。

林微雲恍然。

原來不是懷瑾,是懷景。

兩人上了台階後,溫庭深收了傘,皺眉:“下著雨地滑,您怎麽出來了?”

林微雲將油燈交給陳叔後,也上前跟老爺子打招呼,還下意識用手扶著老人家的手臂。

“吳阿爺,謝謝您還惦記著我!”

老爺子拍了拍她的手背:“丫頭,之前是阿爺不知道你回來了,以後啊,就把濯園當做自己的家。”

林微雲乖巧地點頭,內心雖然感動,也隻當這是老人家的客套話。

繞過石屏,進了濯園,她不禁被眼前的蘇式合院給驚豔住了!

明黃的燈籠高高掛起,照著烏木長廊,前院中央有一座飛簷翹角的水榭亭台,周圍幾棵樸樹錯落有致,一棵青綠的芭蕉樹肆意生長,雨滴答滴答落在葉麵,發出聲響,儼然成了一曲自然的旋律。

雨打芭蕉,清幽愜意。

沿著曲折蜿蜒的風雨連廊,繞了幾個彎,途經一湖碧水魚池,巨大才進入正廳,借著夜色,依稀可見側邊還有一個精致的花園,處處彰顯著中式建築的古典優雅之美、內斂沉靜之韻。

林微雲有一瞬間誤入世外桃源的感覺。

而這世外桃源與她家還隻有一牆之隔,當真是一個天,一個地。

就如她和他們的人生。

進入正廳後,溫庭深由於工作上的事情,交代老爺子記得吃藥,早點歇息,便去樓上書房開會了。

林微雲望著他上樓的清修背影,心中不禁感歎,這男人是真的很冷淡!

這種情況,舊人重逢,他不應該起碼表示兩句嗎?

“丫頭,過來先吃點東西!”

老爺子高興地招她坐下,讓廚房師傅端上特意給她準備的宵夜,本地特色雙澆蓋麵,味道很正宗。

林微雲晚餐吃得很敷衍,現下正餓了,不禁捂著肚子坐過去:“謝謝阿爺,正好餓了。”

抬頭卻見老爺子端著一碗中藥喝,眉頭皺得老深,但依舊一口不剩喝完了。

她想問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卻又怕唐突了

倒是老爺子喝完後,又精神抖擻與她繼續早上未完的話題。

也是這晚閑聊中,林微雲才大概了解一些情況。

老人家年輕時候在外當兵,由於種種原因未能歸家,便在北市安了家,如今老了想落葉歸根,才回家修建了這樣大一座園林,福澤子孫。

原想著回來,能與故人敘敘舊,卻不想,十人九去。

人生數十載如白駒過隙,當年離去少年,歸來已是兩鬢白發,竟無人識君。

“小時候,我跟你阿爺,是形影不離的夥伴,荷塘邊的柳樹,還有那一池荷花,都是當年我們仨親手種下的,你阿奶第一天來我們村,我跟你阿爺躲在村口偷看……”

提起阿爺,林微雲印象不太深刻,在她很小的時候,阿爺得了癆病去世了,所以她幾乎沒有什麽記憶。

阿奶是在老林出意外前兩年走的,那

個時候,陳女士剛跟老林鬧著要離婚,奶奶將她抱在懷裏安慰:“囡囡不要怕,阿奶在,阿奶一直陪著你。”

“我阿奶啊,是一個很溫柔的人,我印象中,從來沒見她跟誰紅過臉,村裏人也都很敬重她……”

老爺子似乎很喜歡聽她提阿爺阿奶的事情,林微雲便說起了自己的阿奶。

隻是她這些年,即便回來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坐下,跟一個人嘮嗑往事了。

大所以,概是多年無人傾訴的原因,那些原本就模糊的記憶也逐漸消失,除了幾件深刻反複講過的事情,林微雲竟什麽也想不起來。

那種有家人陪伴的日子,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老爺子哄著眼睛問她:“這些年,你就一個人生活?你媽媽呢?”

林微雲笑容很淺:“我爸媽他們離婚了,她現在有自己的家庭。”

“哎……”老爺子歎了口氣,很是心疼她的遭遇,又問她這次回家待多久。

林微雲說自己就是來度假的,約了朋友過兩天南溪鎮,到時候會跟著那位朋友去旅遊一段時間,然後就等著研究生開學了。

“好,也好!年輕人,就該多去外麵走走。”

這一晚,村裏的變壓器始終沒有搶修好,老爺子不放心她一個人回去,便讓她在濯園住下。

“爺爺這園子裏,房間多得很,都是去年新建的,丫頭放心住,年輕時候,我與你阿爺情同手足,以後,你就喊我一聲阿爺吧。”

麵對老爺子的請求,林微雲無法拒絕,“好的,阿爺。”

“你也看到了,我那孫子,人是陪我回來了,心卻還在工作上,我這大半個月無趣得很,明日丫頭若有空,陪阿爺去鎮上走走,阿爺再給你講你阿爺阿奶的故事……”

“……好呀!”林微雲悄悄看了眼樓上一直緊閉的書房。

原來是個工作狂,難怪一整晚也不見出來。

一老一少又坐了一會兒,老人家身體不太好,聊到十點,便被陳叔催著去歇息。

溫庭深從書房出來時,聽說外公留林微雲住下,倒沒有太過驚訝,隻是頷首,讓蘭姨收拾一間房出來。

蘭姨問起安排小姑娘住哪兒時,他漫不經心看了樓下一眼,隨意道:“就住若涵隔壁那間吧。”

隨後便回了自己房。

林微雲剛送老爺子回房,回到客廳就被蘭姨帶上樓,越過樓梯口第一間房,再往裏麵走,推開左手邊第二扇門。

“林小姐,東西已經都準備好了,您隻管住下,房間裏的東西都可以用,衣服和洗護用品都是全新的,您看還有什麽需要,再跟老婆子說就好。”

“蘭姨,你喊我阿雲就好,”林微雲有些受寵若驚:“不用這麽麻煩的……”

她想,隻是臨時住一晚,倒不用如此大陣仗。

蘭姨卻笑道:“你也別客氣,這是老爺子剛剛特意吩咐要好好照顧你的,老人家膝下隻有兩個孫子,獨獨沒有孫女,唯一的外孫女也遠在北市,他見到你歡喜的很呢。”

林微雲愣了一下,輕聲說了句謝謝。

濯園的房子,外表看著古色古香的蘇氏風格,屋內裝修還是非常現代化的,一室一衛,私密性非常好。

如此舒適豪華的房間,林微雲卻心懷愧疚。

吳爺爺如此誠心待她,她卻是懷著目的靠近他外孫的……

淩晨,雨終於停住,林微雲在**翻來覆去良久,才終於入了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