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今日的南溪鎮,陽光正好,微風不燥。

林微雲目光逡巡了許久,古橋上人來人往,早已沒了男人的身影。

若不是有視頻為證,林微雲會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下午回到家,她從密碼箱翻出一本畫冊,裏麵是她平時解壓時畫的一些隨筆,其中一張,便是三年前她從日本回國途中,在飛機上畫的五弦先生與五弦琵琶畫麵。

那張畫的重點也是在那把五弦琵琶上,她回國後照著資料潤樂色。

琵琶是紫檀木琴身,背麵鑲有精美螺鈿,如鳥蝶花卉雲形及寶相華文,而花心葉心間,塗以紅碧粉彩,再以金線描之,其上覆以琥珀、玳瑁之屬,於其淺深不同之透明中,彰顯彩文之美,極為瑰麗工巧。[1]

而男人隻用了寥寥幾筆,勾出清冷的側麵,卻依舊能讓她憶起當時驚豔的畫麵。

再與視頻中男人的臉逐一對比,漸漸重疊。

林微雲隻覺得緣分當真是妙不可絕。

都說好看的人能令人過目難忘,這話一點都不假。

鏡頭裏悠悠而過的男人,依舊如此矚目。

一件修身顯腰的黑襯衫,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看起來比三年前更淩厲了一些,又帶著幾分閑散。

當時的他,應該是站在橋上看風景,目光望著遠處的山峰,並沒有發現自己無意落入了別人的鏡頭。

更絕的是,即便從下方垂直仰視的角度看過去,男人的臉也十分耐看,毫無死角。

林微雲向來喜歡欣賞美的事物,所以這段視頻,她來回也就看了十來遍。

最後確定,五弦先生的的確確來了南溪鎮。

隻是南溪鎮這個地方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要再碰上應該不容易。

孟其姝聽了後這段偶遇後,笑著打趣她:“不就是一把琵琶嗎,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覬覦這個男人呢!”

林微雲:“也不是不可以。”

“那要再遇上了,你要跟人家說什麽呢?”孟其姝好奇。

那個男人,她也還記得,長相帥氣自然是不用說,光看氣質就不是普通人,更何況林微雲說那把仿唐五弦琵琶價值連城,那更加不敢想象了。

林微雲微愣,她也不知道,碰見後自己能做些什麽。

三年前的事情,像他這樣的大人物,應該早已不記得了吧。

她覺得自己能記得,也不過是因為那把獨一無二的仿唐五弦琵琶。

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過過手癮。

年少不知其珍重,待到如今方悔恨,當年就應該大膽一點,問一下聯係方式。

“要我說,”孟其姝開始出謀劃策:“要想拿下那把琵琶,你還不如先拿下這個男人。”

林微雲:“怎麽說?”

孟其姝:“有句話說的好,騙我感情可以,騙我錢不行!”

林微雲:“……”

孟其姝繼續補刀:“這句話,男女通用。”

林微雲扶額:“我謝謝你的忠告。”

其實,她隻是想圓一下老林的願望而已,還談不上要賣身!

晚上,林微雲決定碰碰運氣,跟著夜遊節目,從頭到尾走了一遍古鎮。

希望老林在天有靈,能保佑她遇見她的五弦先生。

然而,大概是父親埋怨她回家的次數太少。

並沒有如她願。

臨睡前,她抱著琵琶,坐在庭院裏撥弄了幾下。

“老林同誌,如果五弦琵琶真是你未了的心願,你就得保佑阿雲,再次遇見他。”

天空驟然落了幾滴雨,林微雲仰頭感受了一下,不得不收了琵琶,回房睡覺。

這雨下得,毫無規律可言。

稀疏的雨夜下,庭院的紅色燈籠散發著微弱卻又溫馨的光,照亮著這棟孤零零的小屋。

而不遠處的濯園內,燈火通亮,一派安寧。

溫庭深從書房出來,下樓正遇上在客廳喝茶的外公。

“剛剛好像聽到琵琶聲。”

他腿長,悠閑自然下了樓梯,給自己倒了一杯碧螺春。

蘇城這一帶,世代家族學琵琶的人不少,南溪鎮就是琵琶文化的代表,所以夜晚能聽到琵琶聲不足為奇。

外公頷首,笑著問:“懷景,可聽出是哪首曲子?”

溫庭深抿了一口清茶:“隻能聽出,彈琵琶者,大概是個調皮的女孩子。”

樂器這一塊,他們溫家三兄妹跟母親一樣,沒有遺傳到外公天賦的十分之一,甚至隻能用略懂皮毛來形容。

不過,才藝雖然沒有繼承到,耳朵倒是被外公帶歪了,挑食得很。

一般的絲竹之聲,入不了他耳。

除了國家隊那些與外公相當的大家,年輕一輩裏,能讓他聽入迷的不多,印象深刻的也就關躍亭和那位琵琶精了。

今晚漫不經心撥弄琴弦的,更像是一位跟父親撒嬌的小姑娘,不過大抵也是有些功底的,不然旋律也不可能掌握得如此跳脫又絲滑,樂感無敵。

外公食指輕叩著茶杯蓋,忽然道:“是個可憐的女孩。”

“什麽?”

溫庭深喝完茶,打算再回書房辦會兒公。

外公搖了搖頭:“沒什麽,你也早些睡,明天七點就要上山。”

——

三月二十一日,春分,雨後初晴。

林微雲背著琵琶上山,路上遇見堂叔,停下與她聊了一會兒她最近的近況,知道她是去祭拜父親,便問。

“阿雲啊,今年給你爸準備了什麽曲子?”

林微雲摸著琵琶盒:“老林最愛聽的,《春江花月夜》。”

以前,老林悠閑時,哼的調調都是

《春江花月夜》,如癡如醉。

林微雲知道,老林寡言少語的外表下,有一個平凡而偉大的夢想。

他一定想看到,如今琵琶文化繁榮昌盛的場麵。

隻可惜,陳女士不懂他。

在林家祖墳前彈琵琶,是林微雲每年這個日子都要做的事情。

她想讓父親知道,即便她是女兒身,也一直沒有放棄過琵琶,而今,她要帶給他兩個好消息。

“老林,這一屆的琵琶研究生隻有一個名額,我被保送了。”

“我給你長臉了吧!”

“還有一個好消息。”

“我又見到那位五弦先生了。”

“老林,你總說,彈了一輩子的琵琶,還不知道真正的五弦琵琶是什麽聲音,希望有生之年,我能讓你聽到。”

春雨朦朧的山間幽穀,空靈而純粹的琵琶音,不急不緩,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悠閑自在,響徹於曠野碧水間。

一曲天籟,慰藉靈魂。

十裏之外,聞者潸然淚下,情不自禁駐足聆聽。

琴聲清澈悅耳,剛柔並濟,眼前仿佛浮現一片春江潮水、海上明月,帶著濃重的水墨色彩而來,些許惆悵些許憂傷,更多的是對親人的思念之情。

“你是品笙的孩子?”

一曲彈罷,餘音嫋嫋。

身後忽然響起一道蒼老的聲音,泫然欲泣,顫聲詢問。

林微雲驚得起身。

她隨地而坐在凸起的石頭上,坐得久了,腿有些麻。

抱著琵琶轉了個身,便見身後不知什麽時候站了一位身穿中山裝,戴著墨鏡的老者,身形消瘦。

老人家拄著拐杖,身旁跟著兩個西裝男人。

林微雲隻覺得老者麵善,好像在哪裏見過,但一時沒想起來,便上前禮貌打招呼。

她父親林振樂,字品笙,能知道父親字的人,應該是與父親相識的人。

“是的,您是……”

老者神情濃重,忽然走到林微雲爺爺奶奶的墓前,深深鞠了兩個躬,而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深色方巾,緩緩摘了墨鏡,抹了抹眼角。

“我認識你爺爺奶奶。”語氣緩慢,似在回憶。

林微雲這才看清老者的麵容,當即傻住了。

“您是……吳老先生?”

吳老爺子略微驚訝,看向她:“丫頭,你認得我?”

林微雲呆滯住了:“您真的是吳玉安老師?”

那位傳說中,國內外享有盛譽的琵琶大師吳玉安,林微雲還隻在琵琶教材課本上看到過,他創作的所有樂譜集,她都有收藏。

雖然知道他老人家祖籍是蘇城人,但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這荒山野嶺遇見真人。

這一切太不真實了!

然而林微雲沒想到,更不真實的還在後頭!

下山,吳老爺子提出要搭她一程,林微雲說不順路,自己家就在山腳下不遠。

老爺子卻笑了:“我們吳林兩家,世代為鄰,怎會不順路?”

林微雲頓時驚呆了下巴:“……”

知道隔壁鄰居家姓吳,但從沒想過,竟是她一直敬仰的吳玉安老師!

一路上,兩人相談甚歡,知道林微雲在海音學院,修的琵琶專業,下半年還要去讀研,吳老爺子不禁豎起大拇指:“不愧是秀芬的孫女,當年她的琵琶,在我們南溪鎮也是一絕。”

“我阿奶?”

“正是。”

林微雲卻疑惑了:“但我從來沒聽她彈過琵琶。”

吳老爺子微頓,忽然就沉默了。

——

驚蟄過後,春雨綿延,尤其是清明前,雨淅淅瀝瀝不斷,料料峭峭的,漫長而潮濕,雷雨常常不打招呼便鋪天而泄,狂風驟起,即將迎來一個不眠之夜。

南溪河上的夜遊活動也因此取消了,整個南溪鎮都沉浸在滔天雨夜中。

直到晚上八點,“啪”的一聲,竟然停了電。

也不知道是吹斷了鎮上哪根電線,好在濯園有備用發動機,溫庭深從書房出來,吩咐人去啟動發動機,下樓去了外公房間。

等到了老爺子臥室門口,燈亮起。

此時,老爺子正坐在窗前,盯著窗外電閃雷鳴,默不作聲。

“陳叔說,您從山上回來後,就一直待在房間不出門,晚飯也不吃,是哪裏不舒服嗎?”

外公回來後想著在清明節前,給吳家祖墳砌牆立牌,但因為舅舅一家都在國外還沒回來,剛好溫庭深在這邊有工作,這項任務便落到了他身上。

今日外公看完祖墳地址,提了一些意見後,身子有些扛不住,便先行回家了。

聽說是下山的時候遇見鄰居的女娃娃,故人的孫女,一起捎帶回來,路上聊得還不錯,那應該就不是心情不好。

溫庭深擔心他的病情複發。

“我讓醫生明天過來一趟吧。”

“不用。”老爺子聲音有些落寞,他緩緩轉過身,仿佛剛回神,“剛停電了?”

溫庭深給他倒了一杯水遞過去:“嗯,應該是村裏變壓器壞了,正在搶修了,我讓人開了發電機。”

老爺子抿了兩口溫水,忽然想到什麽,皺起眉:“那丫頭孤身一個人,也不知道會不會害怕。”

“什麽?”

老爺子看了自家外孫兩眼,吩咐道:“你去把小姑娘接過來,別嚇著她了。”

溫庭深微怔:“什麽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