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生前(三)
楚雲攸停頓了一下,搔搔腦袋,吊兒郎當地說:“初戀是初戀,但也沒有忘不了啦。”
男人逼問:“既然沒有忘不了,為什麽你要選擇在他身邊度過你人生的最後時刻,讓我陪你不好嗎?”
男人說著說著都想哭了。
“因為他是我的家人啊。”楚雲攸為難地說,“請不要在我的葬禮上哭哭啼啼啊。”
男人沮喪回答:“你可真狠心啊,楚雲攸,你真的有愛過我嗎?”
楚雲攸好無語:“當然有啊,我說了好多次你也不信,你總嫌棄我不夠愛你,所以我們當初分手了。”
男人無比嫉妒:“可我感覺你更愛他。”
楚雲攸已經開始嫌棄麻煩,雙手抱臂胸前,滿臉不爽,渣裏渣氣地說:“我都不知道我哪裏愛他了,你哪裏看出來我愛他了,我跟他看上去就合不來好不好?看不出來我和他完全不是一類人嗎?”
男人說:“正是因為一眼就能看出來你們不是一類人。
“明明你們是截然相反的人,你卻喜歡過他,這才是最可怕的。你說你為他哭了三個月,為我呢?你有為我哭過三天嗎?”
楚雲攸反問:“等我真死了,你會為我哭三天嗎?”
男人說:“會。”
楚雲攸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了。我太壞了,不值得你為我哭三天。我的確沒那麽愛你,那時我隻是享受著你給我的愛而已。”
男人落寞離去。
楚雲攸獨自坐在花園的秋千椅上,因為疼痛發作而躬起身子,哆哆嗦嗦地去摸口袋裏的止痛藥。
沒找到。
這時,一隻手扶住他的肩膀,把藥片遞到他的唇邊,幫助他服下藥。
楚雲攸閉著眼睛,把頭靠在身邊人的肩上,等待疼痛的潮汐退去,喘息著說:“謝謝,喬望。”
喬望硬邦邦地提醒他:“下回不要再忘記帶藥了。”
楚雲攸耍賴皮:“那不是有你會幫我記著嗎?我們從小就這樣……”
喬望想:他應該罵罵楚雲攸的,不要像個小孩子長不大一樣。
但他現在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像是吞了一把針,紮得他五髒六腑都在疼。
過了不知多久,楚雲攸緩過來了,睜眼湊過來看他,臉龐蒼白虛弱,病透了,唯有一雙眼睛還隱約亮晶晶的。
喬望的心髒猛揪一下,別過臉不去接他的目光,問:“幹什麽?嗑了一顆止痛藥就又活蹦亂跳了是吧?”
楚雲攸感到自取其辱地說:“你還真的一點都不傷心啊,我們好歹是一起長大的情分!”
喬望:“你這不是還沒死嗎?”
楚雲攸抽抽嘴角:“你可真會說話啊,活該你這麽多年都沒有女朋友。哪有女人受得了你啊,這些年也沒聽說你找過女朋友,你有愛過誰嗎?”
喬望回答得很果決:“沒有。”
楚雲攸像是在譏嘲他,又像是在自嘲:“是啊,喬望,你隻愛你自己。”
喬望的心擰得更緊了,他想:楚雲攸真的很懂怎麽紮他的心。
永遠是這樣,笑嘻嘻地胡來,把他的靈魂與生活都打亂。
喬望口不擇言地說:“是,我隻愛我自己。你呢,你太不自愛了。你拿著一手好牌打得稀爛。但凡你愛惜一下自己的人生,也不至於走到今天。”
話一說出口,他就後悔了,他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其實不想跟楚雲攸吵架的,楚雲攸都生病了,他知道他應該讓著楚雲攸。
楚雲攸聲音輕了一些,問:“我哪有不自愛啊?”
喬望:“要不是你公開喜歡男人,也不會被你父親逐出家門,失去繼承權。”
楚雲攸低低地嗤笑:“那玩意兒我從來就沒想要。”
是啊。喬望想:他最討厭楚雲攸的就是這一點,他拚命一輩子也不一定能擁有的階級與財富是楚雲攸的起點,而楚雲攸還對此不屑一顧。
喬望正要動一動。
楚雲攸牢牢地揪著他的衣袖,說:“別亂動。我就靠一會兒不行嗎?”
他隻好僵直地坐著,任由楚雲攸靠在他的肩膀上,似乎有淚水掉進他的衣領裏。
喬望一下子不生氣了,心也柔軟酸澀成一片,聲音跟著軟了下來,艱澀地說:“現在知道要依靠我了,你早點來找我不就好了……
“我也不想凶你的……”
他心緒如亂麻,咬了咬牙,深呼吸,再深呼吸,無比認真地說:“楚雲攸,我們和好吧。”
先和好吧,先和好再說別的。
然而,楚雲攸沒回答他。
喬望輕輕地轉身過去:“楚雲攸?”
楚雲攸的手耷拉下去,不知何時被抽去靈魂,如棉絮人偶,輕飄飄倒入他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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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雲攸死了。
關於楚雲攸的遺體捐贈事宜基本由喬望親手操辦。
正如他的遺囑所願,他的部分器官被捐贈給有需要的病人,剩下的身體則被送往醫學院做“大體老師”供醫學研究,等幾年後,到了被使用的臨界點,將會有專門的人為他殘存的遺體進行火化安葬。
喬望請求對方屆時務必要通知自己。
直到這時,喬望空手回家,才後知後覺地想:楚雲攸怎麽死了呢?不是應該還有一段時間嗎?
至少給1個月時間吧……1個月,即30天,720個小時,43200分鍾,2592000秒。
說“對不起”3個字隻需要3秒,1個月時間的話,足夠他對楚雲攸說“對不起”共計864000次。
可楚雲攸的人生戛然而止了。
他總覺得還有時間,還有時間,到最後,什麽都沒來得及說。
楚雲攸再一次匆匆地出現,又匆匆地消失。
在他的生命中,關於楚雲攸的劇情就此畫上句點。
喬望想:他的人生應該重新回到本來的軌道。
但是,不正常的事情從這時候起開始出現了。
他變得很奇怪。
首先是沒有緣由地頭暈嘔吐,就像是有人在搖晃他的靈魂。
不過沒關係,要是吐了,他就重新吃一份飯。
當他獨自在家裏的時候,他會無法控製地大喊大叫,叫得歇斯底裏。
有時,他還會把自己的頭砸向玻璃和牆壁,磕得頭破血流。
他把楚雲攸用過的碗筷單獨留起來,每天吃飯時,像是強迫症一樣,一定要再多做一份,放在楚雲攸以前經常坐的位置上。
有一天,他做了楚雲攸喜歡吃的紅酒燉牛肉,他吃到一半,鬼使神差地拿起餐刀狠狠地割在自己的手上,直到看到流了一桌子的血也沒覺得疼。
清醒過來以後他自己去到醫院進行治療,醫生說很嚴重,他的手筋差點斷了。
他必須躺在楚雲攸睡過的那張**,否則無法入眠。
同時,他的腦海裏徘徊起一個聲音,從早到晚一刻不停地責怪咒罵自己,為什麽不早點發現楚雲攸生病。
然而,在旁人看來,沒有人發現喬望的任何異樣。
每到白天,他又會重新變得衣冠楚楚,依然是那個克己勤奮的工作者,看不出半點破綻。
喬望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的,他依然在按原來的計劃表生活,除了晚上睡不著和偶爾不可控的自虐行為,並沒有別的變化。
直到某天他暈倒過去被送往醫院,喬望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確實變糟糕了。
他躺在病**無事可做,隻能回想關於楚雲攸的事情。
其實在他們分開的十幾年間,喬望就一直在偷偷關注楚雲攸。
他知道楚雲攸交往的每個男友都是誰,做什麽工作,何時相遇,何時交往,何時分手。
他還主導過兩次同學會,邀請了所有人,包括楚雲攸,可是楚雲攸從沒有出現。
楚雲攸逢年過節都會給他的母親祝福送禮,甚至還去拜訪過兩次,但是無法約到楚雲攸,而楚雲攸主動出現時,他又不在。
喬望把楚雲攸經曆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地列出來,絞盡腦汁地思考,楚雲攸是在哪個時候開始生病的呢?
他想:應該是最後那份工作吧。
不如借這次生病休假去看看。
喬望花了三天趕到目的地。
楚雲攸的最後一份工作是鄉村教師,做了三年,為了這份工作還與上一任男友毅然決然地分手。
那是處於深山中的一所山區小學,又窮又破,裝著一屋子髒臉蛋的小孩子,用驚惶好奇的眼神打量他。
但在聽說喬望是楚老師的好朋友後,孩子們馬上接受了他,圍著他問:“楚老師呢?楚老師什麽時候回來?他的病治好了嗎?我好想念他啊!”
村子裏的人也都認識楚雲攸,因為楚雲攸平日裏就好個多管閑事,愛四處跟人搭話,給人幫忙,周一到周五給孩子們上課,周末則會幫村民賣賣農產品,或者給一些留守老人做飯幹活,是本地的扶貧幹部口中的編外人員。
這些都是喬望以前並不知道的。
他如饑似渴地聽進心中,記在筆下。
校長給了他一小箱東西,那是楚雲攸離開時沒來得及帶走的,他們不想扔掉,一直留著,如今喬望作為楚雲攸的家裏人出現,自然要轉交給他保管。
喬望抱著紙箱,忽然說:“把學校翻修一下吧。”
校長:“啊?”
喬望:“我來出錢。”
喬望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堅定地作出這樣的承諾。
他一向是一個利己主義者,做這份慈善對他本人沒有半點好處。
說完,喬望打開了裝著楚雲攸遺物的紙箱,一遝厚厚的教案,最上麵放著一張A4大小的合照。
照片上,楚雲攸穿著球衣球鞋,抱著一個舊足球,與他的十幾個學生擠擠攘攘地站在一起,所有人都一身塵泥、滿臉笑容,髒是髒,卻襯得楚雲攸的眼眸更加明亮,如郊野山崖上的雜草一樣堅韌努力、生機蓬勃。
喬望把手指撫摸在上麵,不由自主地跟著照片上的楚雲攸一起露出個微笑。
喬望出門時的行李箱裏空****,返回時已經裝滿了楚雲攸的遺物,變得沉甸甸。
在小區樓下,喬望遇見一個大媽,對方問他:“好久不見,出差還是旅遊去了啊?你那個經常下樓喂貓的朋友呢?好久沒見他了。”
喬望在這裏住了七年多,一直獨來獨往,不與任何人結交。而楚雲攸住在他家不過兩個月,就認識了好幾個人,連帶著他也被眼熟了。
“他死了”三個字卡在喬望的嗓子眼,不知為何就是說不出來,最後說:“他走了。”
那時,山區學校的校長跟孩子們也問他楚雲攸的身體怎麽樣了,就算以後沒有緣分再來這裏做老師,也希望他能夠健康平安。
喬望也是回答:“他還好。”
自楚雲攸死後,他好像沒有開口跟別人說過“楚雲攸死了”這個事實。
一次都沒有。
每次可能要提及,就猶如被匕首刺穿喉嚨,無法開口。
楚雲攸消失了的世界沒有任何變化。
他曾經過了十幾年沒有楚雲攸的生活,今後也一樣。
應當是這樣。應當是這樣。
到了家,喬望第一件事就是把楚雲攸的遺物都仔細地收藏起來,最後取出用防塵袋裝著的西裝。
是楚雲攸去世時穿的衣服。
隻要出門,他都會把這身衣服裝在行李箱裏。
洗過以後,晾曬幹,再熨平至沒有一絲褶皺。
一切都很順利。
但在掛進衣櫃裏時,他又再次毫無預兆、突如其來地失控。
如心癮發作。
他脫力似的跪在地上,把衣服緊緊摟在懷中,雙手發抖,將自己的臉埋在西裝的胸口,無聲而洶湧地流淚。
很輕很輕地、悶悶地說:“……我愛你。”
不止千千萬萬次地重複:“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