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分叉口(二)

知道父母要離婚那天,楚雲攸在學校裏跌了一跤。

摔掉一顆乳牙,擦破了膝蓋。

他換牙換得有點晚,喬望早就換完了,他才剛開始換。

喬望背著楚雲攸先去衛生間漱口。

楚雲攸把小乳牙洗幹淨,用手帕包好揣在兜裏。

喬望再背他去醫務室。

正值仲夏,鳴蟬不斷。

楚雲攸趴在他的背上,看濃黑的樹蔭和其間跳躍的光斑,忽地說:“小蝸哥哥,我爸爸媽媽好像也要離婚了。”

大人都覺得孩子好騙,以為能夠隱瞞得天衣無縫。

但其實孩子總能知道的,沒有為什麽,孩子就是能知道。

喬望的腰不由得彎了幾分,讓楚雲攸能更加穩固地趴伏在自己的背上:“……嗯。”

楚雲攸的聲音聽不出是高興還是難過:“沒辦法呢。”

醫務室。

成人的椅子對楚雲攸來說過高了,他晃**兩條細細的腿,校醫給膝蓋上的傷口塗上藥水,有點刺痛。

這讓楚雲攸疼得眼睛濕潤,他吸了一口氣,鼓起臉頰,雙手的小拳頭攥得緊緊的,對自己說:“攸攸,不痛,你是個小男子漢了,一點也不痛。”

童言稚語把校醫給聽樂了,尤其是配上楚雲攸那牛奶布丁一樣白嫩可愛的小臉蛋,別提多萌了,誇獎說:“哇,真是個勇敢的小朋友呢。”

楚雲攸:“嗯,我很勇敢的。”說完,又沒頭沒尾地補了一句:“勇敢的小朋友要保護媽媽。”

喬望在一旁一直看著7歲的楚雲攸。

恍惚之間,卻仿佛看見他陪33歲的楚雲攸去做癌症治療的場景,楚雲攸疼得臉色雪白,滿頭是汗,咬緊牙關,就是不掉淚珠。

倔得要死,跟現在一模一樣。

他怎麽那麽無能呢?

為什麽想不到兩全其美的辦法?

要是能幫楚雲攸承受這些傷害就好,隻把快樂留下。

喬望想。

藥塗了一半,被其他小朋友通知楚雲攸摔跤了的班主任趕到了醫務室。

可不敢讓楚家的小少爺有半點閃失。

她先檢查了楚雲攸以後,才注意到邊上還站著喬望,不看還好,一看嚇了一跳:“你哭什麽?喬望,你也受傷了嗎?!”

一直在專心忍耐疼痛的楚雲攸這才發現喬望哭了,他傻眼了,說:“老師,他沒摔跤,隻有我摔跤。”

我哭了嗎?喬望摸了一把自己的臉,才發現早已淚流滿麵。

他擦擦眼淚,說:“沒事。”

班主任歎了口氣,還是先去問楚雲攸:“還是想要先放學回家嗎?那老師聯係你媽媽?”

楚雲攸搖頭:“不用。”

從醫務室回去。

班主任:“攸攸,你的腳可以走路嗎?要不要老師抱你回去?”

喬望的眼淚還在流個不停,聞言卻一個箭步上前,說:“我來背。”

班主任猶豫,喬望可沒高大到哪去,孩子背孩子,萬一又摔了怎麽辦?

她還沒開口,楚雲攸就果斷地說:“要小蝸哥哥背。”

一個哭個不停,一個堅持到底。

班主任隻好答應,亦步亦趨地跟在兩人身後,隨時準備好在他們摔跤時接住。

可是,別看喬望身體還小小的,卻仿佛蘊藏著強大的能量,把楚雲攸牢牢地背在背上。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向前走。

兩個小朋友的友情看上去是如此地純粹。

明明受傷的是楚雲攸,哭的卻是喬望,還得楚雲攸安慰他:“小蝸哥哥,你哭什麽啊?摔跤的是我欸。”

喬望輕輕搖頭:“因為,我心疼你……”又補充,“我是說,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你受傷,我當然會心疼。”

“我知道啦。別哭了啦。我都不哭,你也不要哭了。”楚雲攸心裏頭暖洋洋的,拿手去給他擦眼淚。

但他的小手本來就髒,不光沒能擦幹淨,反而把喬望的臉上擦出一道道灰黑的髒痕。

楚雲攸:“……”

再擦擦。

呃,好像更髒了。

楚雲攸:“…………”

怪不好意思的。

楚雲攸:“對不起哦,小蝸哥哥,我把你的臉給擦髒了。”

喬望破涕為笑:“沒事。”

“叮鈴鈴。”

課前預備鈴響起來。

楚雲攸拍拍喬望的肩膀:“快上課了!小蝸哥哥,快走快走!”

喬望響亮地“欸”了一聲:“你抓緊了,我們跑回去。”

說罷。

喬望跑了起來。

夏日熱燥的風迎麵湧過來。

運動鞋的橡膠鞋底踩踏在水泥路麵上,應和著光點,有節奏地打拍子。

啪嗒,啪嗒,啪嗒。

他們的耳畔掠過風的回嘯,柔軟的發絲飛揚,綴點陽光的金色碎片。

心沸熱起來。

“哈哈哈哈哈!”

楚雲攸抱緊喬望的肩膀,笑聲才從口中蹦出來,就被風甩在腦後。

班主任氣惱地說:“不要跑!小心點!別摔跤!”

……

回到教室。

課間。

好幾個小朋友來看熱鬧。

“楚雲攸,你摔跤啦?”

“給我看看,給我看看。”

“哇,看上去好痛哦。”

“那你明天是不是可以不用來上學了?真好呀!”

楚雲攸答:“我明天要來上學的。”

問:“那你怎麽走路呢?”

楚雲攸毫無猶豫:“喬望會背我啊。”

有個小朋友問:“你最近怎麽都是叫‘喬望’?不是‘小蝸哥哥’嗎?”

“小蝸哥哥”這個稱呼跟喬望古板老成的模樣極不搭調,第一次被同學們聽見,就惹得嘻嘻哈哈一片笑。

楚雲攸可不管他們,我行我素地繼續叫,後來大家比較習慣了,就沒人笑話了,甚至還有人跟著一起叫。

但被別人一起叫,快要成為喬望公開的外號時,楚雲攸卻突然緘口不提了。

在人前尤其注意要改口。

他眼都不眨地撒起謊,再次強調說:“什麽‘小蝸哥哥’?是‘小望’啊。”

小同學驚訝:“欸?不是‘小蝸’嗎?”

楚雲攸:“不是啊,就是‘小望’。”

喬望側目,欲言又止。

他瞧見楚雲攸扯謊的樣子,真是個天生的小影帝,騙起人來太像那麽回事了。

他再次幻視。

想起33歲的楚雲攸,疼得手都在發抖,還要騙他說:“也不怎麽疼啦,我多大的人了,能忍的。”

當楚雲攸過於堅定,一臉“這就是事實”的態度,小朋友便被他給忽悠住了,將信將疑地撓撓頭:“是嗎?”

楚雲攸理所當然地下定論:“是呀。”

放學回家的車裏。

喬望猶豫了很久,問:“你以後不再叫我‘小蝸哥哥’了嗎?”

“不是啊。”楚雲攸一邊打開書包一邊說,磁吸鐵扣打開發出“噠”一聲輕響,他若無其事地說:“我不想分他們叫。”

喬望沒接著問。

但楚雲攸預設他會問,像在回答誰一樣,任性霸道地說:“就是不想分他們叫。隻準我叫。”

喬望怔了一怔:“好,隻有攸攸可以叫。”

楚雲攸掏出一本書來看,認真地閱讀起來。

從在車上就開始看,一直到回家,繼續坐在書桌前看,讀到7點半終於快默讀完了。

他讀的是彩圖注音版的《城南舊事》。

到最後兩句,輕念出聲:

“爸爸的花兒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

楚雲攸從口袋裏拿出用手帕包著的釉白色小乳牙。

他趴伏下去,把臉頰貼在冰涼的桌麵上,側頭看著自己用手指捏著玩的小乳牙。

喃喃自語:“……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