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溫柔刀

離圖書館閉館還有十分鍾。

蘇羨音看了眼手機,沒有陳潯發來的消息。

而他的東西還靜靜躺在桌子上。

她沒有跟柏穀走,最後以跟同學約好了為由委婉拒絕了他。

他陪著她坐到了10點,接了個電話之後離開了。

但陳潯始終沒有回來過,不知道是事情太棘手還是已然忘記了自己還有東西在圖書館。

顯然第二個理由說服不了任何人。

她還是決定問他一聲,打打刪刪之後,她幹脆撥通了他的電話。

“你好?”陳潯那邊聽起來背景有些嘈雜,似乎還在外麵。

“我是蘇羨音”她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盡量輕鬆明快,“你的電腦、書包……”

“嗯,還有水杯,要幫你帶回去嗎?”

“看樣子你好像不會再回來了。”

她一個不留神,真心話順著裂開的豁口溜了出來。

“哦,沒事,今天圖書館值班是我朋友,他會幫我收起來的,我到時候自己去拿,就不麻煩你了。”

滴水不漏的回答,將親疏分得明明白白。

“好。”

空調冷風終於停下,周遭一刹那安靜下來,靜到蘇羨音能聽見自己心口的歎息聲。

“不過”陳潯在那頭笑起來,“你還沒走嗎?”

是的。

她還沒走。

一些隱秘的自嘲聲漸漸攏過來,蘇羨音聽他口氣都覺得是某種挖苦。

她皺著眉:“什麽?”

“我中途回去了一趟,看到柏穀了,所以就沒過去打擾你們。”

陳潯的笑意裏有了清晰的暗示。

以為她會跟柏穀去“約會”是嗎?

蘇羨音現在不止是覺得寒意涼涼了,她還有股燥熱,從腳底升起。

“我是該誇你想得周到嗎?”

“嗯?”

“沒什麽,我要走了,拜拜。”

蘇羨音掛下電話,黑掉的手機屏幕裏顯現出她的臉龐。

白皙小巧的一張臉化了淡妝,襯得她五官明淨,眉眼含情。

前幾個小時還在為此沾沾自喜的她,此刻像是個回到化妝間精疲力盡的小醜。

她以為會有不同,她以為在一步步靠近他。

可她與他之間,還是有一條清晰的界線。

-

回宿舍的路上,蘇羨音接到孟凡璿的電話,她遲疑了片刻,等著鈴聲唱了一半才慢騰騰按下接聽鍵。

孟凡璿的聲音依舊輕柔,照例先問了她幾句近況,她強打精神一一答了,不算敷衍,甚至對比她對蘇成橋的態度,這已經算得上是她打起十二分精神交出的答卷了。

沉默來得悄無聲息,讓蘇羨音好不容易搭建起的友好氛圍搖搖欲墜。

她輕聲道:“有什麽事要跟我說麽,阿姨。”

孟凡璿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一般,笑了一聲,說:“就是過陣子我正好要去川北出個差,大概三到五天,想著你到時候課業不忙的話,阿姨帶你出去改善改善夥食?”

其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蘇羨音也沒有理由拒絕。

但謹小慎微是孟凡璿對待她的時候的基礎色,盡管為此她已經做出很多嚐試,無數次釋放出友好信號。

孟凡璿依舊如履薄冰,當她是個瓷娃娃。

“好呀。”

她不自覺帶上了語氣詞。

身邊傳來了一聲輕笑,蘇羨音起初未在意,聽見孟凡璿在電話那頭說:“好好,到時候阿姨聯係你啊,你爸這陣子實在是忙不開,本來他也想要跟我一起來看看你,到現在還羨慕我呢。”

“你跟她說這幹什麽……”

蘇成橋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距離,不知道是不是又坐在沙發上看新聞。

路燈下蘇羨音的影子被拖得很長,她注意到她還有個同伴。

身側那道影子更長,此刻甚至因為她的注視以及停下的腳步而張開了右手的五指,晃了晃。

圓潤而可愛的一個招呼。

蘇羨音轉過頭,陳潯單手插兜,路燈將他的輪廓勾勒得溫柔,他個頭太高,被樹葉擦到頭頂,微低著頭躲著,朝她笑了聲。

他夏季好像總有一百八十件不重樣的t恤或者襯衫,件件穿得出彩。

她望著他,對著手機說:“阿姨我晚點再跟你說。”

掛斷電話,她問他:“你怎麽在這?”

他卻像個頑劣的學生,不答反問:“你每天回宿舍都走這麽慢麽?圖書館走到裕華樓,你足足花了10分鍾。”

蘇羨音沒回答,眼睛卻在笑。

一前一後兩個影子,成了並排。

陳潯從蘇羨音手裏接過電腦包,問她:“所以論文你開始寫了嗎?”

這條路經過一片茂密的植被林,蟲鳴聲不斷,9月到底不比盛夏,微風涼涼,蘇羨音手心卻冒汗。

“沒有,我定了題目,然後做別的作業去了。”

陳潯深信不疑。

“你選了什麽題目?你那篇我幫你寫,怎麽說也是我連累了你。”

蘇羨音看向他點頭,在捕捉到他的小表情後很快又說:“你該不會在等我說‘沒有,這怎麽能怪你呢,我自己寫就好了’?”

陳潯撓眉心的動作出賣他,蘇羨音捂嘴輕笑。

“看來你也沒有傳聞中那麽磊落。”

“說起來,這次不僅是你連累我,連帶上次臉頰受傷,都有你的參與,我為什麽要跟你客氣?”

她說得理直氣壯,心鼓卻已經擂了起來。

她與他談判時沒有籌碼,心秤早義無反顧偏向他。

穿過c1棟女生宿舍,底下鬧哄哄一團,看架勢像是有人當眾告白,蘇羨音踮起腳尖望了一眼。

微涼的觸感在這時從她右臉頰的傷口傳來,她錯愕回頭,陳潯屈起的食指尖還未撤退,在她臉上輕輕一揩,痛感和火燒火燎的熱意一瞬間將她點燃。

陳潯也像剛回過神,被她眼底的震驚神色給燙到收回了手,眨眨眼後,他喉結輕滾:“過敏應該是好了,但傷口看起來像是還沒好全?”

儼然又是那個風度翩翩、友愛同學的五好青年陳潯。

“要是能好得這麽快,叫你寫論文確實是虧了。”

他怔了怔,無奈聳肩:“我並沒有要賴賬的意思。”

不遠處起哄聲愈演愈烈,像是表白成功,歡呼聲像海浪,一層又一疊。

不知道是誰的手機手電筒也跟著情緒一起失控,在空中晃了幾遭,下一個聚焦點就要是蘇羨音的雙眼。

她下意識閉上雙眼,眼睛再睜開一條縫時,光沒有直直落入她眼裏。

她聽見陳潯的聲音在她頭頂後側響起。

“這些人可真有精力。”

他拿開擋在她眼前的手,她複見光明的一瞬間,心口有些泛酸。

好沒出息。

“走吧,我帶你走條小路。”

陳潯拍了拍她的肩。

小路指的是橫穿植被林的一條路,蘇羨音猶豫地踩在鬆軟的泥土上,陳潯回頭望了她一眼:“放心吧,這條路上連雜草都沒有,這一塊兒學校打算改種櫻花林,10月份就開工。”

“哦,學校負責園林建設的也有你的人脈?”

陳潯被她逗笑,挑挑眉說:“你猜。”

“我都答對了我還猜什麽?”

“我隻是路過的時候,跟負責工程的園藝師聊了幾句而已。”

陳潯跟誰都聊得來,她不是這一刻才知道,卻是這一刻才有深刻體會。

“我要是被蟲子咬了,下周的創業作業是不是也可以交給你了?”

“好說。”

他今晚好像溫柔地不像話。

月也清明,氣氛也旖旎。

她步伐越邁越慢,希望這路越走越長。

陳潯一路將她送回宿舍樓下,他們話題沒有斷過,蘇羨音的心跳沒有慢過。

到了宿舍樓下,明晃晃的燈卻照得蘇羨音有些不適應了,那些隨著晚風漂浮而影影綽綽的心事好像也要原形畢露,兜不住了。

陳潯:“那我就先走了,你早點休息。”

“好。”蘇羨音木木地說。

他卻笑了,帶點調皮意味,勾勾唇角:“你怎麽不說‘好呀’?”

原來當時那聲笑也是他。

蘇羨音沒惱:“你這是在笑話我嗎?”

“算也不算”陳潯不賣關子了,“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你不會說這樣的話。”

“哦。因為我愛懟人愛冷臉還愛不給人台階下是吧?”

陳潯本該說“對不起”,卻隻是定定望著她的眼,說:“我可沒說。”

“今天晚上跟你聊得很愉快。”

“晚上確實是有點意外,當時準備拿了東西跟你說一聲再走,因為看到柏穀在跟你說話,我事情又有點急就走了。”

“確實該跟打聲招呼的,是我沒考慮周到,不好意思。”

“沒事。”

蘇羨音望著陳潯離開的背影,忽然覺得晚上笑話她說“好呀”替她擋住刺眼的光輕觸她傷口的陳潯,又退回了那個安全社交距離。

他每一次滴水不露理由得當的道歉,都將她又推遠了一步。

這夜晚美好得像一場夢。

……

陳潯人緣好是公認的事實,當時在南城附高,整個年級隻要有人提到陳潯,一定會收獲好幾聲長一聲短一聲的“哦~他啊!”。

男生跟他混成一片,女生也暗暗折迷於他的光芒。

有的人的存在,就是這個學校裏最大的“傳說”。

蘇羨音早在高一之前見過他。

那是中考完的暑假,蘇羨音抱著青花瓷盒,經過長途跋涉,睡懵了眼,蘇成橋扶著她的肩,輕聲告訴她這裏是新家。

蘇成橋早就托人打理過,房子很大,也很新,但蘇羨音高興不起來。

她沉默寡言地隨著蘇成橋把行李一件件搬進去,父女倆忙空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滿身大汗。

蘇成橋說帶她出去下館子。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環境,提不起興致的心境。

蘇羨音手扶在車窗沿,看著窗外蔚藍的天空,巷子裏有掛著木牌的小賣部,門口有吃瓜納涼的老人,街角還有錯身而過的把自行車騎得飛快的學生。

平心而論,南城的夏天很美,像動畫片裏的場景。

但蘇成橋帶著她來南城,並不是因為這個。

飯桌上,蘇羨音見到了一個陌生的阿姨,孟凡璿。

她不是小孩子,基本在見到人被蘇成橋要求打招呼時就已經明白了這頓飯的主題。

這頓飯吃得並不算愉快,她沒有表現出抵抗,但也不是順從,隻是用沉默一次次加深蘇成橋訕笑時臉上的溝壑。

結賬的時候,蘇羨音借口要出去買隻筆,跑了出去。

蘇成橋先走出來找到她,低聲問:“羨音,你不喜歡這個阿姨嗎?”

蘇羨音當時的眼神很冷,疲憊的身體糟糕的心情使她口無遮攔:“我喜不喜歡不是不重要嗎?爸爸喜歡她才是重點吧。”

“你什麽意思?”

蘇羨音歎口氣:“我不是反對你,你有追求幸福的權利。”

“但是你是不是太心急了點?媽媽才走了不到兩個月。”

她眼眶紅了,音調卻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幾乎是在質問了。

“我不是第一次見這個阿姨了。”

“那天在醫院,我都看見了。”

“你抱著阿姨的時候,怎麽沒有想過我會不會不喜歡她不接受她?你為她掉眼淚心疼的時候怎麽沒有想過媽媽在病**痛得睜不開眼?”

“你是人嗎?”

決堤的不止她的眼淚,還有蘇成橋的怒火。

她長到15歲以來,蘇成橋第一次打她,脆亮的一巴掌,她白皙的臉上立刻起了清晰的紅印。

“你太不懂事了,羨音。”

蘇成橋那時候的眼神她未能讀懂,此後的三年,她也沒有給過自己去理解他的機會。

有些隔閡就像一匹裂帛,手藝再精妙,縫補過後都不再是原來的樣貌了。

蘇羨音跑掉的時候,聽見孟凡璿著急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成橋!你打孩子幹什麽?”

聲音被她甩在身後,眼淚就掛在她兩頰,那是她心裏的秘密,說出來也不過是兩敗俱傷,她也是慘敗的輸家。

跑累了,她也不認識路,跑進一個幽靜的小巷子,就站在牆角,垂著腦袋,平複著呼吸。

不遠處有人走動的聲音,聽起來是幾個男孩,說說笑笑的。

學生時代是她自尊心最強的時候,也是和異性相處最拘謹的時候。

於是她臉不由自主熱了起來,羞恥感包裹著她,她木著腦袋轉了個麵,成了一個麵壁思過的姿勢。

她聽見人越走越近,正在糾結要不要硬著頭皮往前走一點,還是就站在原地時,一隻好看的手遞過來一包紙。

蘇羨音不好意思接,更不好意思去看來人,隻搖搖頭,期盼來人趕緊離開。

“我真服了”有男生在喊,“陳潯你就別老獻愛心散發魅力了行不行啊?要遲到了啊。”

就是這一聲,蘇羨音像一隻受了驚的小兔子,倉皇間抬頭,陳潯把紙巾塞到她手裏,沒有多說話,淺笑了聲小跑著走了。

他把書包斜跨背在身後,一件白色的普通t恤,背後有一隻米奇。

他手臂攬住身側男生,一行人在巷口轉彎,路燈照亮陳潯側臉的那一刻,蘇羨音緊緊地攥住包裝紙的塑料外包裝。

幹淨俊朗的少年,高挑瘦削的身形掠過路燈,拖著長長的浮影,臉上卻是意氣卻又憊懶的笑意。

蘇羨音疑心自己聽錯,待一行人的聲音遠到聽不見了,她才捏著紙巾按在自己胸口,確定震天響的“砰砰”聲就來源自她胸腔。

她這才後知後覺,剛剛他將紙巾塞到她手上時,溫熱的指尖掠過她食指第二關節,此刻那裏發燙發熱。

比暑氣更甚。

她的淚,卻已經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