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檀

此時,殿內對接手吳地後的大政方針已經有了初步的定論。

“吳人自治。”魏鈺庭目光熠熠,決斷極快,“吳地豪族盤根錯節,各有私兵部曲,本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理清的。今上如今焦首於西北,大軍主力也不便在此地久留。但若無軍隊相助,新任刺史便無以為政。既然如此便讓他們繼續過太平日子,選出一個地頭蛇來管。”

六朝何事,隻成門戶私計。若浩浩大軍深入江南腹地,必會侵犯本土豪強的利益,豪強們自然拿出家底來跟你拚命。但若許這些人一個太平江東,輕徭薄賦,豪強們飽暖思內鬥,不用你多花一分力氣,自然會相互製衡。

元澈皺眉點了點頭。人事升降,選材任用,原是集權的有效手段,但到了這種剛打下來,但本土勢力頑固的新地界上,就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了。沒個三五年,理不清楚的。至於將當地部分豪族北遷,更是一件髒活,將這幫人裏外裏得罪個死。

他現在沒打算動江東。

“聽說此戰第一個降魏的是那個虞衡?”元澈忽然挑眉問道。

正是。”魏鈺庭答道,“虞衡郡望會稽,餘姚人,家世雖不及周沈,但亦是會稽首望。殿下想推他任揚州刺史?”

元澈正權衡著,忽聽宮牆外傳來了女子清明的聲音。

“煩請將軍通融,我確有重要的東西遺留在重華殿。”

“殿宇已封,若有什麽東西,也是查封上交,娘子請回吧。”

元澈用餘光掃了一眼聲音傳來的方向,思索片刻,決定不予理會,繼續道:“兩千石之位給虞承還是太抬舉他了。暫任大銓選,加封關內侯,張家在建鄴的田宅土地,金銀錢帛,統統賞他也就罷了。揚州刺史一職,孤先舉薦蘇瀛都督兼領荊、揚,暫聽今上定奪罷。”

大銓選乃一州選官之長,讓這個本土豪強兼地奸領人事之權,既不會讓揚州出現無人征辟的尷尬局麵,亦不會形成龐大的門閥網絡。況且大銓選三年一任,即便虞衡才不堪用,亦有機會再選。

魏鈺庭抬了抬眉,想殿下把虞衡念成了虞承,估計是口誤了:“那卑職便為殿下草擬手令,命虞衡接手揚州銓選。”

“嗯……”元澈意識到自己口誤,也有些不好意思,輕輕咳了一聲,“有勞主簿。”

魏鈺庭領命後,自辟西席而坐,提筆研磨,然而落筆時,肘臂忽然一滯,似無處安放一搬。這一幕被元澈捕捉到,隻見他笑道:“周恢,去給主簿拿一副大一些的臂擱。”

魏鈺庭躬身:“臣謝殿下.體察。”

元澈卻擺擺手示意無妨,然而目光忽停在了魏鈺庭案上的筆硯器具。雖是下首處的西席,但案上的用度絲毫不遜於正席上。正席用翡翠管,西席則有白玉鳳紋筆。正席的筆筒乃整塊靛藍斑玉石雕成,而西席的筆筒則用通體髹黃漆描金紋、嵌螺鈿,光彩耀目。

待周恢拿了新的臂擱進來,元澈忽問道:“此處你新布置過?”

周恢道:“回殿下,泠雪軒陳設如舊,奴婢隻命人略作打掃,不曾動過分毫。”

元澈不置可否,待周恢將新的臂擱交予魏鈺庭之後,便命周恢將原先放在那裏的臂擱拿過來。

這副臂擱與自己案上的材質相同,皆是象牙製成。隻是尺寸略小一些,寬度約為一半,好似年輕少女盈盈一握的臂彎。

此時馮讓請求入殿,得到允準後,方入殿行了軍禮。然而還未開口,便聽上首的元澈道:“她要去重華殿,你悄悄地讓那邊的侍衛放行便是。等她找到了東西,你再拿人,直接送到孤這裏。”

馮讓領命出了殿。

魏鈺庭微微抬眼,覰了覰太子的神色。隻見元澈目光幽微,雙唇緊閉。他雖不知去重華殿的人是誰,但此人隻怕將有傾覆之禍了。

內侍上前重新爇了一爐白檀香,元澈開始提筆寫給父親的回函。

而在他收最後一筆的時候,在重華殿布置的小小陷阱也同時有了獵獲。

馮讓將人領了上來。

寶鼎杳靄,蘭薰縹緲,那方玉相終於完完全全地映入元澈地眼底。青鸞銀襴的直裾深衣與一具清骨貼合出不卑不亢的弧線,續衽微動,恍若孤鶴垂翼。身後的殿門未及關閉,她在明耀的逆光下仿佛攜飛雪而立。星灰色的鬥篷籠在身上,領口處的狐腋風毛盈盈地貼著皎皎玉麵。

“臣女陸昭,見過殿下。”她行了個福禮。

雪光被殿門掩去,元澈眼前,玉人的相貌漸漸明晰。

她長睫低垂,半隱著一雙清冽鳳目,連同她的一靜一動,一行一止,演繹出了與十六歲年齡不相符的凝莊貴重。

元澈不得不重新提起了狼毫,意圖將腦海中那縷無聲遊走的妄念壓於筆下。然而時隔多年的另一幅場景,又不自覺地跳了出來。

那還是在他祖父在位的時候,魏國即將迎吳王陸振的妹妹、陸昭的小姑姑入都。送嫁的船隊駛入江州,尚在此處駐軍曆練的元澈一時興起,領著還在玩泥巴年紀的馮讓,借江州的一艘貨運艦船去看熱鬧。

江州分屬吳魏兩國。那時,吳國為防備魏、楚、蜀的水軍南下,沿江暗布鐵索,意圖攔截艨艟巨艦。他曆世尚淺,不懂鐵索橫江的厲害,又無當地船家引導,巨大的貨艦行了一二裏,便撞上了鐵索和鐵錐。

貨艦無法行進,江水也開始慢慢倒灌進船體,船上的甲衛和棹夫都有些慌了。

但撞上鐵索帶來的後果遠不止這些。一般布置鐵索處,江麵都較窄,水流更是湍急,一旦敵艦被鐵索絆住,會導致後麵整個艦隊擱淺堵塞,甚至追尾覆沒。

果然,他們的貨艦才卡住,後麵的一隻走舸便撞到了貨艦的尾部。所幸是逆流,船速慢,不會出什麽大事。走舸船艙裏的人紛紛出來查看情況。

陸昭正是於那時走出,約莫七八歲的年紀,身量嬌嬌小小。她頭戴銀紗帷帽,身著月白直裾,登上船頭,衣袂翩然,輕盈如鷗。她觀望了片刻,目光陡然轉向了亦在另一船尾的元澈,語氣冷然,甚於江風。“這是軍用的貨艦,你們是什麽人?”

陸昭話音剛落,兩邊的甲士幾乎同時拔刀。

貨艦船艙大小和普通貨船差不多,表麵上看不出,但船體更大,吃水更深。普通貨船很難撞上這些暗布江中的鐵索鐵錐,但軍用的貨艦極易中招。好在貨艦沒有裝什麽東西,倒也平安行了一二裏。

元澈下意識撫上腰間的佩劍,但船體忽然一沉,讓他瞬間理智。“小娘子勿怪。”元澈施了一禮,“在下娘舅在京口碼頭任事,借貨艦與我,我們送貨途經此處,並無惡意。現下貨船將沉,還望小娘子援手相助,在下必重金以謝。”

此時陸昭已經接過仆從遞來一隻黑漆描金小弩,聞言先是一頓,而後淡淡一笑:“既如此,那便讓你的侍從卸甲棄盾,丟掉劍戟櫓棹,我自會放下舢板。”

元澈臉驀地一沉,以他的身份,不能被俘,讓侍從丟掉兵甲,無異於成為其砧板上的魚肉。“恕難從

命。”

陸昭聽罷,旋即冷笑:“爾等必是北魏傖子。沒想到你們明麵上求娶吳國公主,背地裏沿江暗訪,探吳國虛實。”

傖子是南人對北人的蔑稱。這個時代,地域歧視相當普遍,北人也常戲稱南人為貉子。

聽到這個詞,同樣年幼的馮讓先急了,衝著陸昭這邊嚷喊起來:“你們吳國公主一個老貉子,還不是要嫁給我們傖子。你個小貉子,將來也要嫁傖子。嫁我們……”

元澈見身份要被馮讓說破,連忙去捂他的嘴。但陸昭似乎壓根沒打算以同齡的姿態和小孩子吵嘴對噴,手裏的弩早就搭上了箭矢。

她細長光潔的手指撫過漆黑的弩臂,輕輕搭扣在金色弩機上,黑與金與白,在天光雲影下極盡清冶。江風乍起,波濤暗生,細長的船頭且升且降,如風中花枝,搖搖欲墜。而她則立於花枝末端,雙臂端的極穩,刻意剪裁過的袖袂當風招揚,猶如輕舞的白蝶。這一瞬,仿佛千裏江野寂寂無聲。而弦上的銀色箭矢,一如長星刺空,眨眼之間,劃破了元澈的額頭。

見對方傷了自己的主上,元澈船上的甲士莫不瞋目裂眥,揮戈跺腳,大有跳到陸昭船上決一死戰的架勢。一時間元澈的船體搖搖晃晃,下沉的更快了。

陸昭嘴角牽著笑,隻命家臣將自己的船撐遠一些。

雙方就這麽僵持著。

後來他們一行人都落了水。

元澈不諳水性,掙紮一番,吞了幾口水後,眼見要喂魚,才自報家門,但也隻說自己是魏國皇室。陸昭想了想,最終放下小舟,撈了他們上來。

許是自己落水時蹬腿蹬得猛了點,待上了船,他的鞋襪全沒了影兒,腳也泡得快沒了形。元澈的腳原本就比旁人大好些,凍得通紅。那時陸昭不過七八歲,身旁的兩個侍女也就年長一兩歲的樣子,既沒見過那麽大的腳,又有些孩子氣,往地上一瞅,旋即掩麵笑成一團。

月華流照,水汽蒸曛的江麵將陸昭纖瘦的身影輕輕攏起,仿若淡墨揮掃的一枝寒梅。

殿內已經濃鬱至極的白檀香氣將元澈拉回了現實,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笑容諷刺地看著站在眼前的人。

陸昭的右手,此時拿著的正是那一隻描金的小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