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黑手
傍晚時分,被關押在柴房內的袁措被調到了正堂問話。在場的除了元澈之外,還有魏鈺庭。元澈早已將此人軍籍檔案等一幹資料調入泠雪軒,瀏覽一番。
此人乃兗州昌邑人,家中有老母奉養,亦有妻室。他並非從征兵渠道征調入伍,他家是軍戶,父親祖父皆是行伍中人,亦有兩兄弟在濮陽國充戍衛。一家人平日靠軍屯為生,一有戰事則披甲上陣。這是極其普通,底細幹淨的人家。
元澈放下檔案,見人已在屋內,笑了笑道:“袁措,袁措,你這名字便起錯了。”
袁措並不知大魏太子名諱,麵色依舊茫然,但目光中似有微動。上首處的太子繼續發問道:“你是軍戶,兄弟既然皆已入伍,並無休假返回,按大魏律法,你不必再入無從軍,隻需屯田即可。怎麽如今還是應了征?”
皇族身份終究是與旁人不同些,即便是世家大族手裏來回掂量的砝碼,到了尋常百姓的眼裏還是天神一般尊貴神秘。袁措見這個時候太子還在為他入伍的事情道不平,心中已隱隱將太子劃到了他平生所知的那幾個好人之列。“草民也是無法。兗州近幾年好多家都充了蔭戶,從剩下的農戶裏已經沒什麽人,征兵征不上來,便從軍戶裏麵榨,這都是常事了。”
蔭戶是世家大族的私產,光兗州出來的頂級世家便有三個,陳留王氏、陳留吳氏和濟北蔣氏。刺史郡守等職位一般不由本州本郡人擔任,因此蔣弘濟督豫州軍事,與豫州汝南的周家互相守望。周鳴鋒督兗州軍事,自然在本土上也不會動蔣家以及其他世家的利益。這是世家之間你來我往的長久之道。
此時魏鈺庭已經開始提筆書寫。
元澈道:“緊急時征調軍戶留守者,本朝雖有過,但那時事關家國存亡。如今到了兗州,嗬,倒成了例了。”
魏鈺庭明白,這話前半句是說給自己聽的。畢竟此時時局,太子很有可能從淮南等地的軍戶裏征兵,若建鄴情況危急,便要援引此條先例。
“別跪著回話了。”元澈命周恢將人扶起來,“吳國郡主怎麽找到的你?為什麽找你?”即便那一日已經猜出了具體事由,元澈依舊問了一遍。
太子的問話印證了袁措那時的猜想,他起身後回答:“草民所在的營地被襲,他們就是衝著草民來的。吳國郡主看過軍功牌,以為是草民殺的陸衍。”
與自己所想無差,元澈繼續道:“她既然找到了你,沒當即殺了你,那必然是有話問你。她問了什麽?你是怎麽說的?她怎麽就放了你一條生路?”
袁措自然不會提及自己曾汙蔑太子之語,但他隱隱覺得吳國郡主放過自己,似乎也還有其他的原因。因此他隻含糊著說:“郡主問陸衍的死因,草民說陸衍是背部中箭死的。大概是郡主覺得既然背部中箭,應該是叛軍殺的人,所以放過了草民吧。”
“嗬。”元澈冷笑了一聲,“她那時又不曾親眼看見陸衍的屍體,怎麽就信了你的話?”
袁措囁嚅著:“這……草民也不知道了。”
元澈想了想,陸昭既然放了這個人,那必然是因為她覺得陸衍不是袁措殺的,亦或是有人命袁措殺的陸衍。且陸衍的屍體,他也看過,的確是背部中了數箭。據當時白石壘俘獲的吳兵所說,陸衍據守於壘中,不曾出戰。虞衡反叛引發軍中夜驚,當時情況混亂,陸衍背部中箭,應該就是吳軍內部所為。
而以陸昭的才智,既然在這個時候把袁措交到了自己手中,必然是有一番深意。
元澈見問不出,因此先轉圜道:“虞衡那邊是你們周都督打通的吧,提前布置你們去揀了漏。”策反對方的將領,趁亂突入,是撿漏的好時機,可為己方獲得大量軍功,這樣的好事,自然要留給自己人。因此最先得到這個消息的就占據了先機,可提前部署自己的軍隊伺機行動。
袁措此時反倒搖頭:“原先是定下蔣都督部去攻的白石壘,我們原是要往京口去的,那日突然就換了我們。我們也不知城內有內應啊。本以為打白石壘是場惡戰,畢竟周都督戰前還下了恩賞令,取敵將首級的話,會得百鎰的賞金。”
元澈和魏鈺庭交換了個眼神。周鳴鋒與蔣弘濟是共謀,但這件事情上隻怕是被當了髒手套。再聯係之後出現的火器局的符契,以及周鳴鋒拿出了一個談條件的姿態,此事八九不離十。百鎰的賞金,足以使一個小小士兵直接成為當地的大鄉紳。即便是虞衡的人不動手,這些人也會拚死了動手的。
對於陸家的態度,戰前父皇也對他們有過交待,務必活捉善待。畢竟當年淮水盟誓,為君者的一言九鼎,在亂世之中有著毋庸置疑的附加價值。蔣弘濟拿下京口惡戰,也還是保全了陸家的守將,可見幾位都督也都是明了的。
蔣弘濟借了周鳴鋒與虞衡二人之手殺了陸衍,罪名除了落在這兩人的身上,亦會落在自己這個主將的身上。而自己作為太子,亦代表了父皇意願。如此一來,陸氏以及與陸氏交好的其他南方世族,必會與自己交惡,自己掌控江東會變得更為艱難。到時候蔣弘濟與周鳴鋒揭竿而起,行廢立之事,南方世族也會支持。
即便是不行廢立之事,一個背誓的罪名亦會落人以口實,大大削弱了皇權的威嚴。之後步步緊逼,罪己詔,廢立詔,大義的旗幟,任憑他們扛起。而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皇權好不容易抬起的頭顱,亦會再度埋入塵泥之中。
此時,魏鈺庭已將方才袁措所言寫成供詞。元澈亦知從袁措口中問不出什麽了,看了一遍證詞,裏麵涉及到蔣弘濟並且可以作為證據的言辭幾乎沒有,而周鳴鋒的隻有在征用軍戶這件事上,可以做些文章。
“明日去台城。”元澈麵色沉重,對魏鈺庭道,“還要再從虞衡身上問。”
魏鈺庭點了點頭,光靠這點證據,無法給世族們一個交代。畢竟蔣弘濟隻是有謀反嫌疑,但未曾做出更大的動作。但若真等蔣弘濟動了手,崔、王兩家也不會選擇站在太子這一邊。他出身寒門,讀聖賢書,證聖賢道,務求事實,正理服人。可真到了權力鬥爭的頂端,他必須要先贏下來,因為事實可以被改寫,正理亦可以曲解。
待魏鈺庭走後,元澈走到了袁措的身邊:“孤不會把你再交回郡主的身邊,但還有句話,想問一問你。”過了許久,元澈才道,“你這番話有沒有對會稽郡主說過?”
袁措忽然跪地,雙手顫抖,言語不出半字。會稽郡主於他有救命之恩,他不願令她的恩人因此獲罪。
元澈此時目光冰冷,仿佛能將煆紅的烙鐵淬成寒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