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見機
元澈撤去顧府圍兵的消息在第二日便傳遍了南方世族的圈子,沈澄譽心中不好的預感得到了印證,然而他很快又領略到了這位大魏太子手段中的暗勁。
顧氏是江東高門之首,亦是吳國戚族。如今太子在顧老稱病的時候,忽然對顧家輕輕放手,可稱得上是殊遇了。再加上吳國正統王室的陸氏嫡支仍然掌握在太子的手中,對顧氏的表現出的寬仁態度,很難讓人不產生聯想。部分有著南歸想法的世族,此時也決定留都觀望,不再急於轉移財帛,反而尋求與魏國皇室進一步合作的可能,畢竟南歸的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宗族利益。
而此時的局麵,也終於達到了元澈最滿意的狀態。會稽的餘姚及上虞他可以繼續著手疏理,同時與南人若即若離,玉璽即便在沈家手中,在利益的權衡之下,影響也已被壓至最低。隻要這幫貉子不添亂,不和北人暗通款曲,就是立功。
於是元澈在某一個日風晴好的中午,將崔惟仁叫了過來。
崔惟仁進了泠雪軒,見院中皇皇立著二十名班劍甲士,心中忐忑不安。隻見元澈晏坐在廊下,深衣儒帶,麵上帶笑,崔惟仁不知為何,心中反倒愈發畏懼了。
“崔先生坐。”元澈盛情相邀,連稱呼也一並親絡起來。
崔惟仁惶恐下拜:“卑職跪候聽命即可。”
元澈笑容愈發燦爛:“崔先生確是禮數周全之人,倒叫孤不能禮賢下士了。”
崔惟仁隻道惶恐,內心也確實惶恐。
元澈命周恢將人扶起,自己於旁邊的茶案旁坐了。周恢扶起崔惟仁:“崔先生起來罷,殿下有東西要給崔先生看呢。”
聽了有具體事由,崔惟仁一顆心方稍稍落了地,抬頭看見旁邊一名甲士手中果然捧著一個四方盒子。元澈招了招手,讓甲士將盒子捧至崔惟仁麵前,然後道:“崔先生之前不是說願意替孤去說服曾經被蔣弘濟收買的將士麽?孤這幾年雖也打過幾場仗,但也確確實實沒攢下什麽錢。這個算是孤給京口等地守將的見麵禮,還請崔先生代為轉達。”
崔惟仁方要打開盒子,隻聽元澈道:“崔先生還是先用飯吧。”他向屋內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孤為崔先生踐行。”
這頓飯,崔惟仁吃的極不開懷,桌上皆是山肴海錯,美酒嘉蔬,但他總是頻頻望向那方盒子,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恐懼。元澈倒是用的頗多,心情大好,一會兒說起前朝逸事,一會兒又說起江東趣聞。直到最後用完茶,兩人起身走到院中,元澈方才道:“孤已派二十甲士一路護送崔先生,臨行前崔先生可先去台城,與族人見上一麵,也算報了平安。”
郭方海也按照吩咐,把為崔惟仁準備的路上用資,親手交到對方的懷中。
崔惟仁謝了恩,又道:“殿下可否寬限一日,卑職有些事難免要支會同族親友。”
元澈雖仍是笑意滿麵,但眼神已經冷了下來:“崔先生有事,台城相告即可。且不說軍機萬急,一刻也耽誤不得。單說孤這份厚禮,若時間長了,隻怕不好看。”
崔惟仁聞言,麵部略抽搐了幾下。元澈又說了幾句壯行之語,便言稱有事,告辭回去了。崔惟仁在原地僵立了半晌,隻覺得江風雖暖,吹在身上反倒有沁骨之寒。
待崔惟仁離開,馮讓稟報入內,元澈讓他進了來,問:“都處理幹淨了?”
馮讓應了聲是:“按殿下的吩咐,處決蔣弘濟後,反抗欲為其報仇的,也都一並處死了。殿下料事如神,他帳下那些世族大家派來的人,沒有一個為他張目。就連他帶在身邊的小兒子,都不敢言聲呢。”
元澈點點頭:“先收押著罷。有無陳留王氏的人在裏麵?”
馮讓道:“有一個,王定,還是王安的親弟弟呢。”
“那王安倒是極穩的人。”自己的親弟弟雖然涉嫌其中,但王安那天居然隻字未提,如今看來倒有些頂級豪族子弟的氣度了。相比較下,崔氏兩人的處事方式倒顯得過於稚嫩了。元澈將手中的玉佩穗子甩了個來回,道:“明日帶著王定去台城,把人放了,剩下的人繼續扣著。”
雖說其他世家子弟最終也要放,但王家畢竟是率先表示合作的人,自然要作為典型,為其他世族樹立榜樣。這個世道就是這樣,大部分人都在觀望,誰贏他們幫誰。
崔惟仁從吳宮出發後直赴台城,此時崔道成已得了消息,在公署內一處隱蔽閣所等候。兩人雖非親兄弟,但亦有同族之情,相見不免感慨一番。如今東朝勢力漸漸抬頭,乃是有目共睹,能在如此危急之時轉身再選擇一次陣營,已經是天賜良機。
崔惟仁歎道:“我原也想隨蔣家一搏富貴,但太子封宮危機之時,蔣弘濟竟然自己率他人出逃,獨獨令我身陷吳宮,去做那得罪人的事情。未免也太輕賤了我,輕賤了清河崔氏。”
清河崔氏原本在本朝立國之出為漢人世家之首,但奈何那時的當家人與太子不睦,最後反遭清算,九族悉數誅滅,隻留得一脈在他國卑微苟活。如今崔氏雖受重創,但勢力複起,也得了一方重鎮之位。後人引前人故事為鑒,對如今的魏國太子的態度,也不敢過於強硬。
崔惟仁將此行目的與崔道成說了,又道:“如今周都督那便也有與東朝聯姻的想法,還望族兄明日便速速前往上庸,請武陵侯速派援軍前來。至於聯姻一事,我知武陵侯本就有些意思,隻是如今有周都督逼迫太子在先,我們這邊倒不好在太子身上使力了。”
崔道成知道自己為人剛強,處理事情不夠柔緩,因此繼續聽崔惟仁分解道:“曆來選太子妃媵,皆是先選女侍中。如今女侍中遴選在即,薛家已經將自家女兒的名冊遞了上去。好在從上庸走子午道入京頗近,武陵侯若真有此意,此事速不宜遲。”
崔道成點頭應是,最後問道:“如今宮內情形如何了?蔣都督他?”
崔惟仁回想起那個四方盒子,眉頭死鎖,連連搖頭:“很可能已經沒了。其餘人尚不知消息。”
崔道成倒吸一口涼氣,亦點頭道:“沒有消息也是好的。依你所言,太子下手應當是有分寸的。”
$1多人而起,以一人而止,太子那邊應該也有到此打住,不再深究的味道。將兩方的緩衝空間拉扯到了最大,對蔣家依舊保留著一線寬仁。
崔惟仁最終與崔道成辭別,一行人從建鄴東出發,準備先至京口,最後至曲阿,句容。走到官道一處歇腳之地,崔惟仁終究打開了那方盒子。一時間,他隻覺得腹內翻江倒海,忽然嘔逆不止,吐了一地青黃。
他明白,太子的拖延已經安穩渡過了最凶險的時候,而現在,真正的清洗即將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