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驚變
次日一早魏鈺庭便去台城公署辦公。如今送到長安的奏請,一部分已經有了示下。六軍犒賞分封,虞衡的大銓選一職,以及蘇瀛的揚州刺史之位已經敲定。而蔣、周二人的功勞,陛下已有私諭尚需斟酌,不過是因兩人名位皆已煊赫到無以複加罷了。
此時已經接近日中,魏鈺庭打開最後一批請事奏疏,這些奏疏無任何加急飛羽,亦無題章,皆是以私人名義上奏。原本這些可以暫留台中,等太子回來自行批閱,但魏鈺庭發現這批奏疏與以往相比,幾乎絕大多數都來自南方頂級豪族之手,其中以顧孟州、沈澄譽二人最為顯眼。
魏鈺庭心下存疑,隻覺事情非比尋常,於是囑咐了下屬幾句之後,帶上這批公文,親自去了元澈的軍帳。
元澈此時已經歇兵,將魏鈺庭送來的奏疏大致翻閱閱覽。第一本他尚能看完全文,讀到後麵,便越翻越急,直到最後一本奏疏,隻展開讀了一行,便被元澈狠狠擲在了地上。
“殿下?”魏鈺庭看到太子的反應印證了自己的隱憂,不由得問,“究竟是何事如此盛怒?”
元澈深吸一口氣,低聲道:“顧孟州、沈澄譽等人請求南歸。”
魏鈺庭聽罷臉色一白,呢喃道:“難道他們要……”
元澈隻覺腦中轟翁,雙拳捏得鐵死:“你想的不錯,今日早上,孤收到舊苑來的邸報,顧、沈等人前往景陽殿泣拜老吳王陸振。”
說罷,元澈匆匆出帳,翻身上馬,而後對身邊的兩名副將道:“你們二人各率一衛,即刻前往顧、沈宅邸,務必將人留在建鄴!”又對魏鈺庭道,“你即刻返回台城,所有南歸奏本均不允,即辦即發,不錄入文庫,莫要讓其他世家知曉。”說完,韁繩一緊,下令左右,“速回舊苑!”
白馬飛渡金水銀橋,踏過丹墀紫陌,衝進為他遲遲而開的一線天光。舊苑的雲門露闕,玉宇璿階,絳閣瑤台,清衢雕牆從他的眼前一一略過。石板上的斑斑積水,尚倒影著天光雲影,白梅花海,然而頃刻之間便碎成銀星點點。
元澈與一眾人奔至景陽殿玉墀前,方才翻身下馬。周恢早在得到南士泣拜吳王的消息時,便覺得大事不妙,帶著親信與舊苑值守的部分侍衛來到此處。見元澈已登玉階,連忙緊步跟上。一柄七寶鞭擲落而下,元澈的聲音仿佛亦自天而降:“人都在?”
周恢伸手接住了馬鞭,一邊登階,一邊氣喘籲籲道:“都在,都在。”
“她從竹林堂回來了沒有?”元澈已然冷了麵孔,語氣中帶有一絲素日未有的凜戾。
按禮製,若非父母孝,三日哭祭後,便不必再居偏廬。
周恢似乎意識到了元澈怒意的來源,忙道:“也在,也在。”
元澈不再言語,待登至殿前,隻見殿門大開,陸振率顧氏以及一眾子女,整齊叩跪在門前。聞得元澈已至,為首的陸振道:“草民罪該萬死。”
元澈冷笑:“你罪該幾死,孤自有定奪。”說完又問周恢,“那幾個南人走了有多久了?走了之後舊苑可曾出過什麽亂子?”
周恢此時已經喘過來了氣,連忙道:“走了已近兩個時辰。期間景陽殿後的蘊寶閣曾遭有持火強盜,侍衛護閣打鬥,有些輕傷,隻是怕樓閣失火,因此不曾深追。那夥強盜渡湖跑了。”
蘊寶閣不僅裝著稀世珍寶,還存放著前朝玉璽。侍衛以護寶閣為主,乃是情理之中。然而元澈還是用右手食指使勁點了點周恢的頭頂,怒道:“當的好差事,你也該死!”
隻聽陸振道:“殿下,實在是這些侍衛拚死相護,不致殿宇失火,我等幸得無恙。”
元澈此時不怒反笑,語氣中自有一番春秋之意:“幸得你等無恙,不然孤有幾條命都不夠交待在江東。”
在這種北人各懷心思,將領圖謀廢立的時候,這幫南人泣拜前主,請求南歸,到底是什麽意圖,簡直不言而喻。元澈雖然對這些南方世族極度警惕,不輕易讓其攪入局中,但並不認為這些隻為門戶私計的貉子,能搞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名堂。但如今他們這番動作倒讓元澈對南方世族的險惡用心有了新的認識。
昨日他在台城插手了會稽事務,雖然下手的是眾人唾棄的虞衡,但隻怕引起了顧、沈等人的警覺。他們認為在自己這裏不僅無法進一步獲得利益,反倒日後有被溫水煮青蛙的可能。因此相互聯絡,準備謀求新的出路。
此時蔣、周二人意圖發動兵變,無論最終有沒有成功,在這段時間內,整個建鄴必會陷入混亂,舊苑的守衛也會鬆弛。將老吳王等人救出雖然不可能,但是將其趁亂暗殺於舊苑卻很容易。之後再把黑鍋扣在魏國的頭上,那麽必會在會稽等吳國腹地激起巨大的反魏民憤。
陸家的嫡支雖然在建鄴,但是旁支和其他分宗亦在江東各地。南歸之後,待時機成熟,他們便會擁立新君。而身為太子的他,無論是否能成功壓住建鄴局勢,也將付出巨大的代價。若北人分崩離析,南人便會一舉北上,趁機收複淮水之南,也不是沒有可能。
好在吳王等人無恙,各家此時應該還未能出城,隻要魏鈺庭所在的台城不出問題,這件事情便還有轉圜的餘地。如今元澈也不敢再看輕南人,雖然顧、沈兩家族長皆在建鄴,但主家與根基皆在會稽。更不要說其餘宗族有的早在魏軍攻破建鄴前,就把財產轉移至南方家鄉,留下在城內的,僅僅是負責聯絡,無傷根基的旁支子弟。
繼北人漫天要價之後,南人亦團結一致,共同發聲,局勢之凶險,手段之狠辣,實乃自成一檔,令人高山仰止。
元澈此時隻覺得周身冰寒,如立北風之中,枯站許久,方對周恢道:“你去準備準備,今日便移老吳王一家入宮城居住罷。”早先他並不願讓陸振等人入宮城,吳國宗室與世家離得太近,總不是什麽好事。但如今看來,他不得不暫且權衡,先移老吳王至安全的地方,再騰出手來,與那幫北方世族,南士冠冕,一較高下。
因移宮一事,元澈便讓身邊一衛押送陸振一家。人群之中,他依舊見到了那個白衣勝雪的身影,那方削直的肩背,修長的頸項,雲鬢,鳳目,一如他剛入舊苑時還未踏碎的天光雲影,白梅花海。
他想到了前一日的晚上,那名小內侍似乎提到了顧孟州與沈澄譽曾去竹林堂祭拜。此時此刻,他忽然很想攔住她,問問這次南人請歸,是否是她所謀劃。他並不覺得以沈澄譽的天分可以如此巧妙的在此時發難,他亦不覺得顧孟州充足的意願來舍棄晚年的榮華,而撲入一條凶險無比的湍流。
這個疑惑在元澈心中如同根蔓一般滋生。為了抑製這樣的勢頭,他想,她大抵不會用全家的性命來做這場賭局。他又諄諄告誡自己,不必去想,亦不必去問,一旦開口,那原本並不纖穠的身影,隻會變得更加淺淡,更加疏離。自然,於局勢也是不利的。
當元澈再度抬首時,恍惚間,他似乎亦看到了對方投來的目光,和眼角處那一縷心照不宣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