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訓誡
是日,陸昭依禮製在竹林堂哭祭。燒過冥紙後,忽聽外麵有人群攢動之聲,霧汐前去開門。為首的是周恢的徒弟郭方海,身後隨行數十人,抬著五隻黑木闊箱,並三牲祭品,各色鮮果十二盤,挽聯數副無算。
霧汐昨日隨周恢去泠雪軒的時候曾經見過郭方海,遂悄悄告訴陸昭:“是周恢的徒弟。”
陸昭記得昨夜是周恢與霧汐一同辦事去的,周恢又是元澈的近侍,逢此宮變,這一夜少不得到處奔走。如今雖然遣了郭方海這個小內侍來,頂的恐怕是以周恢身份行的事體,因此陸昭並不怠慢,行禮問候。
郭方海不敢受禮,連忙扶起,之後命身後的跟班奉上祭拜名帖:“郡主節哀。”
陸昭恭敬接過之後,斂袖鞠躬,回禮道:“承蒙顧念。”接過時,陸昭用餘光瞥了一眼名帖上的字跡。那是一手極其華貴厚重的楷書,好看得引人側目。
隻聽郭方海麵色凝重戚哀道:“殿下原本要親自過來,奈何軍務繁多,因此遣奴婢來代替祭拜,以盡哀思。”說完便命身後眾人將祭禮抬上來由陸昭過目。
竹林堂如今隻有陸昭、霧汐兩人,接捧奉禮之
事由兩人操勞顯然不妥,因此待陸昭點頭之後,郭方海命眾人奉上布置。又指了後麵兩隻食盒道:“此是殿下賜食,以表寬慰之意,還望郡主節哀,好自保養。”
陸昭一一應答。
此時竹林堂內已布置妥當,除了新增添的三牲,還有炒熟的黍、櫻、丫粱各三筐,分列於棺木兩旁。郭方海則由霧汐帶到耳房,更換祭服,之後來到正堂內,拈香祭拜,又哭了幾聲。陸昭則以主人身份,跪於棺木西側,待郭方海祭奠完畢,還禮答謝。
祭禮完畢,郭方海又由霧汐帶去換回除腰帶外尋常衣物,陸昭按例亦請郭方海飲茶敘話。
郭方海卻推辭道:“奴婢還急著回去複命。殿下托我帶個話。”
“中貴人請講,陸昭恭聽。”
“昨夜壞了郡主的一鍋好粥,殿下很抱歉。”說完,郭方海道了聲告辭,見陸昭似乎亦無話要問,便轉身帶人走了。
陸昭仍舊出了門,躬身將郭方海送走,待一眾人消失在院門盡頭,方才回到房間。她看了看依舊滿臉詫異的霧汐,淡淡一笑道:“他都知道了。”
霧汐點點頭,然後愁眉苦臉地看著那幾盒賜食。
比起賜食,陸昭更關注的是名刺上的字。此時,她正坐在榻上看那封名帖。書者臨魏碑頗多,又以隸書之法入字,鋒利剛勁,筆力絕不在自己之下。而她方才注意到挽聯所書與之相比不過平平,想來是文臣代勞之作,如此,這封名刺當是東宮親筆。聯想到當日泠雪軒他裁紙嫻熟的手法,以及對指間細致入微的觀察,更堅定了這份猜想。
“郡主,這賜的東西……”霧汐請陸昭示下。
陸昭一邊看那封名刺,一邊道:“既是他賜下的,那便用吧。後麵還有大殮和納降禮,到時候還不知會是什麽樣子。”雖然昨夜她差點陰了元澈一把,但對此並無任何心理負擔。對方若是真抓住了自己的把柄,亦或是有被置於死地之感,今日便不會賜這些美食肴饌,而是賜鴆酒了。
況且即便昨夜是蔣弘濟占了先機,給予元澈的選擇還有不少。隻不過那都是他與北方世族的博弈,乃至於關中的皇帝與涼王之間的權衡。陸家進可以重興國祚,退可以繼續做一方豪強,人在物在關係在,繼續運作不是問題。
世家大族之間多是爾虞我詐,生死存亡的時候,哪有什麽點到為止,對於太子這樣的高位者更是如此。她陸昭這次還沒玩陰的呢,話說在明裏,怎麽選擇都在於元澈自己。而這場山河千裏棋局,每個局中人都要押上自己的生命,行錯一步,便出局了,也沒有什麽值得同情唏噓的。
這時隻見霧汐正拿著一支銀簪子,對送來的菜肴一一試毒。
陸昭笑道:“你別試了,這菜不會有問題。”見霧汐麵有疑色,道,“毒死了咱們倆,這舊苑的消息以太子的力量捂不住,蔣弘濟等人必然拿去做箋,南人也再彈壓不住。他現在為了封鎖宮城和台城,隻怕親信都快用光了罷。”
霧汐想起先前周恢所言,便把何處是太子安排的人等原樣講給她聽,仿佛偌大的建鄴真如鐵桶一般。
陸昭知道霧汐不過是盡忠職守,原心中不大計較,隻想隨她去做。但見她認真起來,若此時不敲打,日後隻怕要壞大事,於是坐起身來問她:“我記得你曾讀過《晉書》,上記‘帝陰養死士三千,散人間’。我問你,養了這三千死士,司馬懿用了幾年?”
霧汐搖了搖頭:“《晉書》不曾記。”
陸昭道:“這三千死士一朝而集,說明這些人當時皆在洛陽。從這三千人入宮城、奪武庫、守司馬門,劍之所指,前赴後繼,必是受過訓練的軍士。而這段時間內有軍士選拔權的,隻有任中護軍的司馬師。夏侯玄於正始五年從中護軍轉遷西征將軍,司馬師接任。至正始八年宣穆皇後薨,司馬師去職守孝,中間大約是三、四年。”
霧汐不曾這般讀過書,此時已經無言。
陸昭繼續道:“司馬懿縱橫沙場少說也有四十年了,這四十年他紮根雍涼,運意遼東,多少枝葉藤條攀附其上,多少人仰其威名。憑借著父親的威惠與蔭庇,司馬師任中護軍三年,剛正不阿,兢兢業業,才養了這三千死士。叛變前夕,三千人無一人泄密,這可以算是親信了。今上不曾領兵,在世家門閥的推動下繼位三年,東宮掌兵不過三年,他若也能養得三千死士,我倒要敬一敬他了。”
“司馬懿用三千死士,也僅僅打下了司馬門,這其中的驚險,隻怕比昨夜更甚。如今宮城六重門,台城六重門,就算守門用兵較少,但要達到固若金湯,隔絕內外之效,隻怕光一個宮城也要用盡了。”
此時,霧汐已經心服口服:“婢子知錯了。”
陸昭道:“原也不是什麽對錯的事。宮變非兒戲,若真像那些話本子裏寫的,控製了哪幾個將領,哪幾個台閣老臣,哪個宮裏安插了幾個親信,就能政變謀位,奪得大權的,晉朝何苦盡三代帝王之力而得天下呢?旁人信也就罷了……”陸昭的聲音陡然如鋒棱,“我身邊的人就不許信這套話。”
霧汐默然。她跟了陸昭許多年,深知這位會稽郡主一向對身邊的人有著特殊的嚴苛。
她不在乎你能梳什麽樣的發式,不在乎你能不能繡出斑斕華彩,飲食器用不懂無妨,禮儀舉止亦非首要。她要自己的人懂得世道的陰暗與苦難,利益的分割與退讓,潛龍在淵時要韜光養晦,飛龍在天時要果斷決然。她日日在刀尖上行走,因此她要那些陪伴她的,追隨她的,也要如她一樣。因為她視自己的生命如瑰寶,亦視她們的生命如瑰寶。
此時仍低首深思的霧汐並沒有發現,陸昭已經將盤內的黃糕麋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