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陰雨
次日元澈醒來,天已經大亮了,因往長安的奏本均已發出,這幾日除卻幾個州郡相繼請降,並無其他事務。他信步沿著抄手回廊轉了一圈,南國冬暖,再大的雪隔夜便化,見無雪景可以賞玩,遂回到暖閣中命人傳了早飯。
周恢在旁侍奉,先盛了煿金煮玉粥予他,又揀了幹蒸鴨、煨木耳、香蕈置以青瓷小碟之上,供以佐粥。
元澈用了一勺粥,冬筍和麵拖油煎過,色澤金黃,甘脆可愛。他心中喜歡,一連吃了多半碗,方想起什麽,問周恢道:“五皇子昨日仍在宮內歇下了?”
周恢回話:“回殿下,魏主簿昨日便將新的文牒送過去了,又著人撥了鹵簿。五皇子夜裏便出發了,倒也沒耽擱。”
元澈點點頭:“五皇子出質有功,回京的排場必要妥當,莫要引起物議才好。先前是孤疏忽了,魏主簿陪著孤熬了這一宿,竟還強撐著為孤周全,委實辛苦。”元澈想了想,下令道,“你撿幾樣點心,親自給魏主簿送過去,讓他下午歇半日,不必在公署祗應了。”
待周恢領命去了魏鈺庭處,元澈回內室換了身衣服,待出門時,已是一身紫綢襴袍,金冠玉帶,外披一身羊絨裏子的玄色鶴氅。他身材極高,迎風而行時,衣袂翻飛,卻非瘦弱的謫仙之態,而是如玉山將傾,迫而臨之,頗有堂堂廩廩之感。
“去重華殿。”
重華殿原本是吳宮西南最華美之所在,但兩年前經曆一場大火,大殿內外多有損毀。經過一番修葺之後,外麵已是亮麗一新,朱甍畫棟,飛宇承霓,不遜於先前,但殿宇內卻早已不複往日光景。
宮檔原有記載,重華殿內大柱及窗欞皆黑漆錯金,更有數百樣精美玩器。而元澈步入重華殿時隻見得數樣製式簡單的床榻桌案,珠簾帳幔與尋常富庶之家無異。不遠處,幾名侍女正在蹲在數隻大箱子前,將裏麵存放的東西一一過目檢查,卻不過是一些半舊的素色褙子,幾件羅衣,綢羅、縐紗帕子各幾方。
馮讓忖了元澈的臉色,便讓這些人在殿外等候。
元澈將殿內上下瞧了一回,瞅見睡榻裏的小木幾案上放著一尊金鴨香爐,便打開細瞧。對馮讓麵上的尷尬之色視若無睹,他拾起香箸,又將裏麵的香灰撥弄了一番,方才開口:“找到些什麽沒有?”
馮讓道:“回殿下,符契、文牒均不在此處。”
元澈對此結果毫不意外,陸昭沒有潑天的本事接觸到周鳴鋒身邊的人,符契八成還是在華林園內。至於文牒,若元洸所說屬實,陸昭竊走,必然是用在了外逃的人身上,比如陸歸。亦或是之前曾報過,但他當時並沒有在意的那名陸昭貼身侍女和老吳王的貼身侍衛。種種跡象聯係在一起,元澈也對發生的事掌握了個大概。
馮讓試探問:“既已得知有人假借五皇子的文牒出逃,殿下可要傳令封鎖渡口關隘?”
殿外響起了一聲悶雷。
元澈抬頭看著上方高聳的鬥拱重欒,沒有了描金彩繪,朱丹畫碧,觸不可及的穹頂如幽冥,如深淵,思之如惘,望之生寒。
元澈起身,撫了撫沾塵的衣擺,這才道:“南下餘杭的路由咱們守著,京口重鎮如今有蔣都督接手,也不必擔心。若是陸歸過大庾嶺走贛江……嗬。”元澈冷笑一聲,“那裏養不活軍隊,隻當他徒留一條命罷了。”
“華林園搜查的有結果了?”元澈問了一句,然而看馮讓的神色便知道並未撈出什麽東西,於是道,“那東西巴掌大,天泉池水又深,這不怪你。依孤看,倒是可以再去一趟鑄銅廠。”說罷將懷中的那枚符契連同方帕,一齊丟給了馮讓,“嘴緊著些,他們的耳報神可厲害著呢。”
馮讓看了看手中的符契,立馬會意,再抬頭時,隻見元澈已經出了重華殿,徑直往泠雪軒去了。他抬頭望望天上,隻見濃雲如墨,如排山倒海之勢積壓過來,隻怕要有一場大雨了。
元澈行至半路,豆大的雨點便頃刻瀉下。周恢不在,侍奉元澈的兩個小內侍皆是新挑上來的,匆忙之下並不曾帶傘或預備車輿。一時間兩人一個去取傘,一個去傳車駕,倒把元澈一人晾在廊下。
元澈並不懊惱,似是貪戀江南雨景,又兼路途不遠,便獨自一人繼續往泠雪軒走。他心中有事,不知不覺,竟一股腦地走到了泠雪軒東邊的暖閣。
因出戰在外,在長安侍奉元澈的宮人處周恢以外都沒有帶來。元澈又不常在東暖閣,因而此處也無人侍奉。他推開門,濕了半透的衣衫經堂風一撲,隻覺寒冷刺骨。好在暖閣裏爐火正旺,元澈便坐在一張小杌子上烤了一回火,之後解下氅衣。
他取了銀絲熏籠置於爐上,香箸、隔火俱是現成。隨後又解下荷包,取出一枚白檀香,放在隔火片上。雨過天青色的皓紗帳從榻前解下,覆在熏籠上,最後將氅衣在隔紗上鋪開。他小心翼翼地調整熏衣的角度,生怕動作太大,讓爐內的炭火灼傷衣物,與衣物下那層薄如蟬翼的皓紗。
等待的時候,元澈便從多寶閣隨意尋了一卷書,斜靠在睡榻上翻閱。不知是室溫太暖,抑或是陰雨天氣總令人困倦,他沒讀幾行便睡著了。夢中依稀感覺搖搖晃晃,似有江濤之聲,又有船櫓碰撞之聲。
不知過了多久,元澈隻聽見有敲門的聲音,他恍惚中問門外是誰,但並無人回答。隻聽那敲門聲漸漸急促,船體搖晃的更加厲害,元澈忽覺失重,猛地醒來,敲門聲依舊。他才發現是周恢一幹人等在暖格外,一邊敲門一邊喊殿下。
元澈開了門,見周恢已是滿頭大汗,道:“孤不過是小睡一會兒,急什麽。”
周恢被撅了一回,不敢多言,隻指了指天。冬日原本黑天早,今日又縫大雨,看現在黑漆漆的天色,隻怕也近傍晚了。
“居然睡了這麽久。”元澈不願當著風口,轉身重入閣內,“馮讓來過沒有?”
周恢道:“馮將軍就在外麵廊下候著呢,有些時候了。”
“傳吧。”元澈說完,坐到鏡前正了正衣冠。周恢命人通傳之後,又伺候他盥了麵。沒過片刻,馮讓入內,手裏拿著一紙圖樣。
元澈笑問:“如何?人找到了?”
馮讓道:“殿下英明。末將去鑄銅廠打聽宮裏是否有人拿圖樣來打東西,鑄銅廠的廠司還真想起來了。會稽郡主曾拿了這副圖樣子來,鑄銅廠的工匠雖覺得有些不妥,但因為郡主常在台城走動,行個方便而已,就答應了。如今人證、物證具在,不怕她不認。”
如今符契、布防圖的字跡、調取炸藥的時間,乃至於投降前,陸昭從未離開台城的事實,樣樣都對得上。
馮讓素知元澈對陸昭執著過甚,但仍舊把心中的話和盤托出:“恕末將直言,她原為吳國餘孽,此戰又失去了最親近之人,心中自有怨恨。況且她又一向冷漠無情,早年間亦傷過殿下,何況今時今日?這一次她失了手,但若殿下留之縱之,難免……”
元澈抬手示意馮讓不必再言,然後對周恢道:“去備車輿。”
周恢覺得馮讓的話很是在理,然而見太子一副一意孤行的樣子,心中焦急萬分:“這天氣,殿下要去哪裏?”
元澈拿起了熏爐上的氅衣,轉手披在身上,係好了帶子,大步流星,奪門而出。黑色的氅衣如同晦暗的天幕,簌簌的風聲中,他念出的三個字依稀可辨。